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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馬困乏地回到家中,蒹葭洗浴完畢就蒙頭大睡。睡到不知幾時,朦朦朧朧中,悅耳的琴聲縹縹緲緲地傳入耳內。她翻了個身,本不予理會,但睡了一陣,精神恢複了大半,而且那好似春夜霧靄般的旋律卻在耳邊繚繞不散,漸漸將她整個包圍。凝神靜聽,竟是小提琴聲。幽幽渺渺,一會如幽咽的泉流,一會如清晨海麵上升起的迷霧。不知不覺坐起來,光腳踏在地上也沒留神。循著琴聲傳來的方向,慢慢地向前走。
琴音的源頭在客廳。大廳沒有開燈,黑黑的,元應慎就著月光,斜站在長長的落地窗前。窗戶敞開著,涼爽的夜風吹進室內,輕飄飄的衣袂在風中飄飛。堅毅的下頜輕輕靠在琴上,烏黑的頭發在夜色的映照下反射出微幽的藍光,俊挺的麵部輪廓在夜色中不複平日的敏銳自持,神情更加沉靜似水。頎長的身材在深藍的絲質睡衣的覆裹下似乎都要溶於靄靄夜色中。
似乎又回到那個夏夜。晚自習後,她經過琴室,無意發現空蕩蕩的教室裏,穿著雪白襯衣的少年靜靜地佇立在月光中,纖瘦的身體,優雅的姿態,美妙的旋律……那少年的身姿若穿過竹林的一縷清風,帶來的似水流年般的繾綣惆悵在心中婉轉徘徊。
琴聲繚繚而止,元應慎一動不動,抬眼看著站在客廳角落的蒹葭。那裏沒有燈光,月光也揮灑不到,她的臉隱在黑暗中,模模糊糊。
他放下小提琴,放在腳邊,伸出手道:“過來一點,我看不清你。”
蒹葭想了想,輕輕地走過去,生怕擾動還在琴音餘韻中顫動的空氣分子。
他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問道:“好不好聽?”
“嗯。”蒹葭點點頭,“你怎麼也會小提琴?”
“你不知道我的事情還多著呢。”他輕輕地笑,“和那位提琴少年相比,誰更好?”
蒹葭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回憶就好像美人離去的背影,給人感覺總是美好的。”他們是不同的。少年的身姿若風中飄舞的詩篇,他是月下寧靜凝重的雕塑。
他又忍不住笑起來。這句話說得妙,既沒有說出違背心意的話,又找了個婉轉的說辭。
“我不會國畫油畫什麼的;雖然被過世的爺爺逼著練過書法,但是也隻有自己的簽名還算有點藝術感;小提琴在少年宮學過兩年,但是技巧差得從來不敢在特長中填寫會小提琴;不過,跑步很快,參加過全國大學生運動會,拿了銀牌;會中國功夫,大學裏花了整整兩個暑假去五台山學武術,在武術學校裏打過工當教員;還有攝影技術不錯,吃飯很快,蛋炒飯做得出神入化……”
蒹葭靜靜地聽著,低醇的嗓音一點一點漫進心田。
“怎麼樣?這樣的我,比得上提琴王子嗎?”他輕輕地笑著,漫不經心地說。
“什麼?”
“這樣的我,比得上你心中的提琴王子嗎?”淡淡的嗓音不知為什麼,竟有一股酸澀之意。
“為什麼要做這種比較呢?”蒹葭輕輕地問。
元應慎看著她,半晌沒有說話,將頭撇向一邊,“夜深了,休息吧。”
蒹葭深深地望著他。她真想裝傻什麼也不知道,但是他對她的好讓她無法做出那麼狡猾的行為。她自認對少年戀人的記憶是問心無愧的,現在卻有些內疚不安。
“不要咬著嘴唇了,好像我欺負了你一樣,讓我不安。”他撫上她的嘴唇,又驀地放下,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臥室。
看著他慢慢模糊在夜色中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錯覺,竟有些寂寥的味道。
結婚後,蒹葭每個星期都要回家兩趟。看看母親是不是缺點什麼啊,或者母親的身體是不是還好啦。結婚後沒幾天,母親又發病了。趕緊送去醫院,住了一個月後回家了。正好沒有度蜜月。元應慎因為工作繁忙,不能每次都陪蒹葭回娘家。不過,他還是經常準備禮物讓蒹葭帶回去以表歉意。有空的話他也會抽出時間來陪蒹葭一起回嶽父嶽母家。
這天一大早,江媽媽就起來了,不僅將丈夫支使得團團轉,自己也忙得腳打後腦勺。
“酒糟鰣魚準備好了嗎?”母親問道。
“好好。今年的糟鰣魚特別的好。酒釀鋪得又平又勻,魚肉入味了,又新鮮。”
“五仁麻糕呢?是老鬆林的嗎?”
“是是。”
“昨日買的那六安瓜片茶雖說是新茶,怎麼喝都是好。但炒得有點過火了,有一點焦苦味。”
“唉,現在年輕人都不愛喝茶,哪能喝得出來那麼一點焦苦味?那茶是我買著咱們自己喝的。”
“那就不用換了。新茶火氣大,放一放就綿了。”
蒹葭的繼父不由得搖頭失笑,“女兒女婿都是自己家人,不用這般太過鄭重其事。”後來蒹葭也抱怨,自己還是沾元應慎的光才能吃到這些美味。真是忘了誰親誰疏了。母親辯解,因為你都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不是客人了啊。蒹葭很委屈,一起生活二十幾年也是我的過錯嗎?
江媽媽搖搖頭,抿了抿發髻。因為化療,原來沉甸甸的發髻現在單薄了許多。“人家都說丈母娘就是妻子二十年後的樣貌,我怎麼好太隨便呢。”
江家爸爸又是搖搖頭,笑了笑。他的妻子就這一個掌上明珠,雖然比不上別人大富大貴之家的子女,呼風喚雨,要啥有啥,但是卻竭盡所能,傾注全部的親情疼愛養育成人。
過不多久,女兒女婿就回家了。
“媽媽,媽媽,我回來了。”蒹葭還在門口就高聲大叫起來。
“來了,來了。”母親在屋裏高聲回答,一麵迎出來。
母親住在單位八十年代建造的平房裏,雖然後來繼父單位的分房比這要好,但是蒹葭的母親堅持要住在充滿了過去時光的痕跡的老房子裏,繼父也隻好跟著搬過來。老房子獨門獨院,安靜得很。三室一廳的格局,屋外有一小院,小院的三分之一做了廚房。院落的一角擺滿了父親的盆景,一麵牆上攀沿著茂綠可愛的牽牛花,另一麵牆上是蒹葭幼時的塗鴉,已被風雨洗刷得模糊不清。
應慎站在蒹葭身後,笑看著一家人親親熱熱的模樣。嶽父是一貫的溫文寡言,笑看著他,邀他一起進屋。嶽母和她笑著打招呼後與蒹葭手挽手,親密無間,沒有母女之間的恭謹應對,反倒像無話不談的閨中知己。嶽母身材嬌小,鼻子嘴巴無一不纖巧秀麗。顯然蒹葭遺傳了母親那一派南方美女的娉婷婀娜。
蒹葭的繼父廚藝頗好,現已到晌午,正是準備午餐的時候,蒹葭也去廚房幫忙打下手。元應慎無聊地站起來,慢慢踱到院子裏,不意看到一盆小小的盆景,慢慢地走過去,低下頭,細細地看。伸手撫摸著樹幹,又摸了摸泥土的濕度。
“你也喜歡這個嗎?”蒹葭的母親站在門口說。
元應慎轉過頭笑了笑,“家中也有一盆黃楊盆景,我父親也有此好,耳濡目染了一些。”
“黃楊?”耳畔傳來驚喜的聲音。原來蒹葭的繼親出來洗蔥,正好聽見。
“是啊。聽說有百歲樹齡。”
“那可是珍寶啊。”蒹葭的繼親連連驚歎,豔羨之極。黃楊可是盆景中的上品,有“逢潤必縮”的脾性,因此生長極為緩慢,百歲樹齡,極為罕見。
應慎微微一笑,“我那裏有一盆‘雀舌’,比不上黃楊。不過如果爸爸喜歡的話,我明天給你送過來。”
“真的嗎?”蒹葭的繼父十分驚喜。
“我還有位朋友是學園藝的,最近剛剛回來,在蒔花圃工作。爸爸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改日介紹你們認識。那裏有不少好盆景。”
“那太好了。”
“叔叔,快拿蔥來,三鮮菠菜要起鍋了。”蒹葭在廚房裏叫道。
“蒹葭這丫頭像她叔叔一樣做得一手好菜。”江媽媽笑著說,“因為我的身體一直不好,蒹葭她完全沒有獨生子的嬌慣。獨立得很,懂事得早。蒹葭照顧我,陪我去醫院,煎藥、做飯、讀書,樣樣都處理得來。”
“這個院子裏充滿了回憶。每件東西都能叫我想起很多事情來。蒹葭小時候白白胖胖的,大家都說像電視裏的哪吒一樣雪白可愛。她是個很善良的孩子。同院子裏,別的小孩摘下才拳頭大的小南瓜玩耍,她就製止人家,還像個大人似的說,大人們種南瓜是很辛苦的。老天,那個時候她才四歲!知道辛苦是什麼意思呀。”江媽媽想起來就好笑。
“大家都說她的言行舉止都不像個小孩,但是就是這點特別可愛。鄰居做饅頭的時候搓根小麻花掛在她的育克衫後麵。她伸手到背後抓下來,但是手太短了,根本抓不到。我們也不幫她,就在旁邊笑著看。她就一邊轉圈圈,一邊猛甩身子,還一邊用手抓。動作真是高難度!還是抓不到呢,她就靠在桌子邊上,將麻花蹭下來。蹭了一身。明知我們逗她也不吭聲,自己一個人解決,真是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