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家(1 / 2)

謝疏影穿著一身粗麻孝服,跪坐在世子的靈位前。

她微微抬起頭,朝四周張望了幾眼,都沒有看到昨日在侯府西偏門遇見的那個紅衣少年郎。

七月初五,五更天時,江北暘山懷庸侯府的雲板突然被叩響,尖銳如鷹隼長嘯的聲音刺破了所有人的夢境。

一叩、二叩、三叩,喜事……

四叩……

這便從喜事翻轉過來,是報喪無疑了。

誰也沒想到,在闔府上下沉浸在一團喜氣之中時,竟然會是世子陸澄毫無預兆地發了哮症,溘然長逝。

世子二十三的年歲,還在風華正茂之時,他與謝疏影的婚期原本就在下月,聘禮俱已送至金陵城裏的申屠府上,新娘子也遞家書告慰了遠在川蜀之地的父親。

哪知這段好姻緣會被他自己的死打斷。

金陵有四大望族,陸謝劉孫,懷庸侯陸家為四家之首,祖上曾是前朝皇室外戚。

現已致仕養病的老侯爺是大周的開國重臣,大半輩子都跟隨太祖、太宗皇帝左右,在沙場上戰功卓著,更是幫助當朝長樂皇帝平亂登位,以武力安定大周朝綱,榮膺柱國光祿大夫。

至於姻親謝家,和陸家同為前朝外戚,孫家是他們前朝的同僚。而劉家則是其中身份最尊貴的,他們是前朝皇族,隻不過被其他皇族傾軋,早已沒落了。若細究起來,陸澄也是前朝皇室之後。

謝晟曾在寄與女兒的家書中隱晦談及,當年申屠家與謝家所遭遇的禍事,多少都與這些金陵的名門世家有關。

仁明十三年,陝西道巡按禦史謝晟被小人誣告其與廢帝親信過從甚密,因坐受財枉法與奸黨二罪。主審官大理寺卿吳春林,便是懷庸侯陸同端原來的下屬。新帝登基,生母唐太後垂簾監政,力圖嚴整逆臣黨羽,因此這案子辦得極快,對任何人都毫不留情。

即使謝晟的妻子和太後同出一族。

可懷庸侯格外仁慈,蘭陵謝家落魄至此,依舊沒能讓他撤回世子與謝疏影的婚約。

疏影幼年經曆家變,父流母亡,親弟剛出生就交給了叔父家撫養,自己則被父親故交申屠家收留為義女,之後五六年寓居金陵。此時未來夫婿突然死了,反倒沒有橫遭晴空霹靂之感,心中悵然之外,更多是難消的驚懼和疑惑。

原來這樁樁件件,遠非堆積如山的聘禮一般富麗堂皇,它們變得虛幻又難以捉摸,甚至有些陰森可怖。

今日晨起,才發覺到了七夕。

仁明十二年仲夏,在七夕的遊園盛會上,東家莊老太君點名讓謝禦史家的姑娘對景作賦。在幾乎整個江淮兩道的命婦名媛的注視下,謝疏影鋒芒畢露,一戰成名。也恰巧在那時候,她入了胥國公夫人陸氏的眼。

陸氏是懷庸侯的親姐,早在疏影隨父親在京時,他們與胥國公府便已經有所往來。想到侯府裏的世子尚未婚配,謝家也是江淮一帶有名的詩書清流人家,她便說動了懷庸侯與謝家結下秦晉之好。

疏影現在還忘不了母親當時看自己的複雜眼神,一麵是殷切期望,一麵是憂慮焦急。

也許母親的擔憂是對的。若不是她強出風頭,謝家就不會與懷庸侯扯上任何關係,也就不會走到今日的局麵。是她愧對家人!

她不能再坐視不管,不能再重蹈覆轍。這次前來懷庸侯府,疏影就是要借著替世子守望門寡的由頭,安身立命,再挖出那個纏繞住所有人的命數的真相。

其實懷庸侯還有一個庶子。疏影害怕侯爺替自己和父親做決定,導致她將來還要改嫁給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情急之下便隻能走這一條路,先下手為強。這樣既能夠保全自己,手裏也留了籌碼,不至於完全為他人所左右。

從申屠府來到侯府之前,疏影為表決心,便趁義母徐夫人不留神,拿起剪子,將自己剛才還在細細繡著的那幅錦緞從兩隻鴛鴦中間劃破。

從前家中有一方鴛鴦戲水的大紅被麵,母親說那是她親自繡成,一針一線都飽含女兒家的綿綿情意。疏影每每想到此事,都覺得出嫁前的這段閨閣時光是一個女子一生中最為幸福和快樂的時候。

她扶住繡架,咽著淚笑了。幸福生於期盼,疏影此時隻能在疼痛中割舍這份待嫁的期盼。世人口中那再好的姻緣,自此也與她無關。

然而他們與懷庸侯府的故事,卻不能夠輕易地如這錦繡一刀兩斷。

為父親伸冤、為弟弟謀好前程、為申屠家報恩、為自己謀好歸宿,這一樣樣的責任都落在了她瘦弱的雙肩上。用盡自己的身份和才智,就是她唯一可以做到並做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