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英國人一前兩後在威海衛東海灘徜徉著。
走在前麵的人四十多歲,戴著一頂菱角形的帽子,上身穿著緊身黑長衣,密密麻麻十幾顆金黃色的大金屬紐扣兒一直排列到下巴。袖口鑲著寬寬的虎皮紋金邊,褲子的中逢同樣鑲有二指寬的一道白條紋飾。鋥亮的黑皮鞋每走一步都攪動一圈繽紛的光芒,同時在海灘上留下深深的印記,扣下一個個鞋底的模子。
走在後麵的是兩個年輕的士兵,肩上荷著帶槍刺的長槍。遠看去,似乎這兩個士兵是在押解前麵那個人。當他們走近時,看看前麵那個人春風得意氣宇軒昂的神態,再看看兩個士兵畢恭畢敬的樣子,便會得出恰恰相反的判斷——兩個士兵是在護衛前麵那個人。的確,這個人是大英威海衛租界身份最高的人:大英欽命駐紮威海衛劉公島等處地方辦事大臣、大英威海衛租界的首任文職行政長官——駱克哈特。
駱大臣剛剛從大英香港政府輔政司兼華民政務司的位置上升遷,來威海衛履新職。
五月的海邊是多麼好呀,和煦的風溫情脈脈,氤氳著情竇初開的少女般的韻致,既羞羞答答,又春情繾綣。此時正值退潮,潮水伸縮著如薄冰般的舌頭,輕輕地舔著金黃的沙灘,發出夢囈般的吟唱;晶瑩的沙粒隨波滾動,在陽光下折射出寶石般璀璨繽紛的光芒……
美妙的海灘讓駱克哈特陶醉了,最高行政長官竟然三下兩下脫掉了皮鞋,像一個調皮的孩子衝向潮刃,蹦著跳著,嬉戲著浪花……
兩個護兵被行政長官荒唐的舉動驚呆了,張了張嘴想阻止卻又叫不出聲來。他們的職責隻是保護長官的安全,不好幹涉長官的興致,何況這位行政長官剛剛到任,他們隻能目瞪口呆地看著長官頑童般荒唐地嬉戲了。
發涼的海水絲毫不影響駱大人的興致,倒越發刺激了他的興趣。雙腳在海水裏歡快地蹬踏著,嘴裏發出快樂的叫聲……中國詩情畫意的海灘激發了中國式的情懷,他仰臉衝著兩個護兵用漢語抑揚頓挫地高聲吟詠: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兩個護兵雖聽得懂普通的漢語日常用語,但對長官大人的吟詠卻不知所雲。駱大人邊戲著海水,邊回頭對兩個護衛兵說,他吟詠的是中國宋代大詩人蘇東坡為一個叫惠崇的僧人的一幅畫題的詩,並饒有興致地講解著詩畫描寫的意境。
不想,兩個士兵聽著講解,再看看行政長官赤裸的雙腳忍俊不禁了。
順著衛兵的目光,看看自己白皙的、浪波中有點變形的如鴨掌的雙腳,駱大人突然醒悟到他們為什麼發笑了,他叫一聲:嗬——我明白了,你們是笑我把自己變成了詩中的那隻鴨子吧?
兩個士兵咬住嘴唇不敢笑了——這恰恰證明駱大人猜對了。
對!駱大人倒聳著肩笑了,說,你們笑對了,我這行政長官就是要變成最先感知租界水溫冷暖的鴨子……希望你們也要學著變成知水暖的鴨子,隻有這樣,我們才能治理好這方租界。
兩個護兵不笑了,多少領會了長官大人話中的意蘊。
其實早在二十多年前,駱克哈特已經像一隻剛剛學著洑水的小鴨子,從西方蘇格蘭的海邊遊進了東方中國的香江。那就溯流而上,看看他的曆程吧……
1858年,駱克哈特出生於蘇格蘭,曾就讀於英國威廉姆王學院和沃森學院,後又畢業於愛丁堡大學。無論在哪個學校,天資聰穎的他一直是佼佼的優等生。1878年,駱克哈特考入英國殖民部,經過女王學院一年的漢語培訓,於1879年作為見習生被派往香港。踏上神秘的東方中國古老的土地,他又潛心研讀了三年中國儒家經典和中國古典文學。如同一個迷路的人,越是往迷處走得遠,迷得越深,越學,浩如煙海的中國古老文化越讓他癡迷了。在以後的日子裏,他對中國的經史子集也廣泛涉獵,對中國的琴棋書畫、風土人情都產生了濃厚興趣,而且成為中國字畫、古錢幣和工藝品的著名收藏家。
在香港期間,駱克哈特已博得了洋儒生、中國通的美譽。對漢學的精通,對中國文化的悉達,讓他得到了大英帝國殖民部的極大賞識,其職位隨之一路遷升。1895年便升任輔政司兼華民政務司,成為港英政府僅次於港督的第二號人物。
1898年6月,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簽訂。洋儒生、中國通駱克哈特自然而然地被推到了導演新殖民地命運的位置上。駱克哈特以中國水墨畫的基本色調,描繪出了新界未來的藍圖:在英國的統治下,盡力維持舊有的現狀……英國政府接受了駱克哈特建議,並將其方略確定為新界管理的基調。此後,駱克哈特兼任香港新界首任行政專員。有中國文化的內功支撐,他胸有成竹遊刃有餘潑灑丹青,很快地建立起新界各種統治機構,各項管理法規製度也漸次完善,確立了大英帝國對新界的殖民統治。
就是這個駱克哈特,從香江又遊到了威海衛的海灣,此時赤腳站在正退卻的潮刃上,變成了一隻先知水暖的鴨子。
駱克哈特戀戀不舍地走向岸邊,不時地回頭觀望。目光越過湛藍的海水,眺望著不遠處海中綠樹掩映的劉公島,它多麼酷似一顆巨大的綠寶石鑲嵌在汪汪海水之間;目光環轉向北,蜿蜒聳立翠黛雄渾的雕山,則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佑護著整個威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