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風雪遷徙
七十年代初,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從夢中被母親叫醒,睡眼惺忪地被牽引著出了家門。
我不記得是怎麼睡著的。朦朧中,我記得自己靠著被子在床上,看母親忙的像個陀螺。她把所有衣物裝進兩個大木箱後,又把菜廚的門把手用鐵絲綁牢,再用稻草繩捆綁瓷碗。然後,小心摘下牆上的鏡框,拆開相框把別在海綿上的領袖像章摘下來,放在鋪了布的子彈箱裏。
一股刺骨的寒風撲麵而來,我腳下一滑險,打了一個冷戰,頓時徹底清醒了。黑暗中,我聽見母親擔心的聲音,“下雪了,還能走嗎?”
姐姐沒有回答,她背著一包東西吃力地走在前麵,瘦小的身影用力地往前弓著,就像一個拖著重物的騾子,腳步踉蹌地走在被黑夜侵染的雪地裏。黎明淸寂的空氣,正把我們一家人從黑暗消退的過程中剝離出來,如倉皇而逃的難民,顧不得眷戀溫暖的故居,踏上滿懷希望和抗拒的路途,奔赴未知的遠方。
路燈倦怠地亮著,通往山下的台階已經被雪覆蓋,每一步都小心而艱難,稍不留神就會滾下山去。母親拉著弟弟,姐姐拽著我,我們一步一滑地朝山下走去。
“快點,快點。”母親小聲催促著,生怕驚醒人似的。
“真的要走嗎?”我問姐姐。
姐姐拉緊我的手沒有說話,腳試探著下一個台階。母親停住腳,環視著在黑暗中顯出輪廓的房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再也回不來了。”
聽了母親的話,我心裏產生了一種悲涼,難道我們真的不能再回來了嗎?
從秋天就開始傳播的流言,終於成了不可辨駁的事實。
當我們趕到集合的地方時,一排遮蓋的篷布的汽車已經準備好,停在大禮堂的前麵,隨時準備出發。我被一名軍人領著,來到靠前的一輛卡車後。我正發愁怎麼上車時,軍人朝車上吆喝了一聲,車廂裏立刻冒出幾個戰士的頭,他們探出身子七手八腳把我拎進車廂。
彭,當我踩在車廂的時候,猛然眼前一暗,像掉進一個黑洞裏。模糊中,四周的東西朝我擠過來,心裏陡然有些緊張。盼著能立刻能看到母親她們,似乎隻有家人才能溫暖自己。很快,姐姐也被拽上了車,她是最後一個上車的人。我們被安排坐在木箱上,我聞到熟悉的樟木味,心裏稍有放鬆。原來,我們所有的家具都在這裏,這裏成了我們暫時的家。但是等了半天,不見母親和弟弟上車。
“咱媽呢?”我著急地問。
當姐姐告訴我,母親帶著弟弟一起的時候,我心中忽然一沉,仿佛有了不好的預兆。難道母親真的會拋棄我們嗎?想起前幾天父母的爭吵,心裏忐忑不安起來。依稀中,我看著姐姐的臉,想極力看清她的表情,卻怎麼也看不清。隻能模糊中感覺她緊閉著嘴,滿臉剛毅的表情,就像電影中奔赴刑場的英雄們。我忽然有點窒息的感覺,起身走到車尾處,蹲下身子朝外大口喘氣。
此時,天漸漸亮了,天空仍舊飄著雪花。遠處通往山坡上的石階路,被一層雪覆蓋著散發著聖潔的光。那棵高高老楊樹上的鳥窩,烏鴉還沒有開始聒噪。那紅磚牆的山牆上,還遺留著自己做遊戲時畫的記號。小夥伴們都還在睡夢中,難道就這樣離開了?再也不回來了?也許,媽媽和弟弟又悄悄回到家裏,不再和我們一起走。想到這渾身更覺的冷,牙齒開始打顫。我兩手抓著冰涼的擋板,鐵的寒冷從指間心蔓延到手臂,然後傳遍全身。我心一橫,抬起了腿,邁到後擋板上,要跳下車去。就聽見身後一片驚呼,幾乎是同時,兩隻手觸到我的棉大衣上,我身子一擰掙脫了。
我身子滑下去,踩在拖車掛鉤跳下車,朝著車隊前麵跑去。我知道爸爸一定在吉普車上,隻有找到他,才能有可能留下來。
但雪太厚,一步一滑根本跑不起來,隻能快速地疾走。車隊發動機轟鳴著,仿佛馬上就要出發,我加快步伐奮力地走著,沒有走幾步我身上熱了,呼出的熱氣掛在睫毛上,視線很快就模糊了。很快,我看見了那輛吉普車,它就停在值班室前,那紛紛揚揚的雪中,它像一個潛伏的獅子,隨時撲向目標。
值班室朱紅廊柱下,哨兵在雪地上來回踱著步,槍上的刺刀閃著寒光。吱呀,門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名軍人,看朝哨兵看了一眼後,匆匆下了台階。
他踩著蓬鬆的雪,朝著緊閉的大鐵門走去。燈光照在他後背上,雪地上影子越來越短。
門被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門栓提前上了機油,沒發出一點聲音,甚至,就連沉重的鐵門被推開時,也沒有發出一丁點動靜。一切都在悄悄地進行著,外麵的村莊都在睡夢中。
我還沒有跑到吉普車前,就被追上來的戰士逮了回去,重新扔進了車廂。姐姐生氣地把我按在箱子上,讓我乖乖得待著。我還是不服氣,憑什麼是我們離開這裏,到偏遠山區去。姐姐不搭理我,隻是把守在車尾,警惕地盯著我,防止我再次逃跑。
經過一段長時間的等待後,汽車終於開動了。車廂裏,我縮倦在角落,心情鬱悶地盯著車尾。剛出大門,掛著的帆布就被放下來,車內一團模糊,仿佛自己又被扔進了夜晚。突然,汽車顛簸了幾下,我心裏一慌,看樣真的離開了。
我知道到石橋了,是每天上學的必經之路,汽車沿著河的東岸走。我盯著遮擋的篷布,縫隙裏閃過被雪覆蓋的石屋,和白皚皚的河灘,掛滿積雪的樹冠。我心裏想象外麵的樣子,要把它像一張畫一樣烙在心裏,保留到我生命的終止。那沒有欄杆的石橋,在積雪下露出青色的石板,它連接著兩岸的石頭房子,此時,一定炊煙嫋嫋,靜謐安然。過了石橋右拐,就能看見學校,可惜,再也見不到了。見不到白牆黛瓦的學校,聽不見鐺鐺的鍾聲。不能和小夥伴一起,裝著電影中壞蛋的樣子,把幹透了的葡萄藤放在嘴裏當煙抽。想到這裏,我胸口上像壓了一塊石頭,壓得喘不動氣。
我抽動一下鼻子,霍地站起來,搖搖晃晃朝車尾走。
“你幹嘛?”
我姐姐拉到車廂深處,按在樟木箱子上。她比我更失落,一肚子邪火正無處發泄。父母不在身邊,姐姐是我的監護人。
我央求著姐姐,“姐,我還想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老實待著吧!”姐姐身子縮在藍棉猴裏,惡聲惡氣對我說,“再看也沒有用,該走還得走。”
“別人家怎麼不搬,就咱搬?”我不服氣,想起男孩立忠搖頭晃腦得意的樣子,我心裏就不平衡。
“那是大人的事,我怎麼知道?”
“大人就能當賴皮狗呀!”我心裏有氣,不由地提高了聲音。
“噓。”姐姐下巴朝裏揚了揚,食指放在嘴唇上,不再說話。
我知道,她此刻比我還鬱悶,昨天被從學校叫回來,鋪蓋臉盆都扔在宿舍裏,一切都太倉促。她昨晚一夜未睡,幫著母親整理行李。此時,坐在一個板凳上,頭倚在菜櫥上閉著眼,開始打盹。我卻越來越清醒,越來越不想在這牢籠般的車廂裏,想呼吸外麵的空氣。
隨著車身的搖晃,帆布掀起落下,車廂內也開始一明一暗。我注視著篷布邊緣,那稍縱即逝的光亮,萌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逃跑。
借著時斷時續的光亮,我開始打量車廂內。我們家的所有家當,都塞不滿一個車廂,還有四五個士兵在車上。坐在家具上士兵們,表情漠然,四海為家已經成了習慣,對於家鄉以外的任何地方,他們似乎並不介意。然而,我卻不行,我沒有見過故鄉,這裏是我生長的地方,儼然成了故鄉,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無論如何不能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