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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不眠被驟然而降的大雨平添了不少孤單和寂寞。

陳紅燭來了。

不是來到李想誰的家中,不是來到李想誰的夢中。是來到了李想誰的電子郵箱中。

李想誰的心裏充滿憂鬱。是為了窗外的雨?電腦中的人?還是一句話?一句分離時她對他說過的話。

“我到死都不會找你,除非有比死還大的事。”

莫非她現在真的有了比死還大的事?

深夜,已是很深的夜。

郊野夜色如墨。遠方燈光如豆。

幢幢樹影之間是南山通往濟南的公路。

在路上,八個影子像在前進,也像在後退。

他們走地很慢,很有秩序,也很有節奏,但呼吸卻很急促,他們好像已經走了很久。

八個之中,有一個用兩條腿在後退;八個之中,有七個用四條腿在前進。

八個之中,有一個是人,有七個是豬。

後退著走的人用兩隻手摁著腰,他倒著走地很累,倒著看地也很累。

他總是頻頻向後快速擺頭,他既要觀看後麵腳下的路,同時又要看著前麵的豬。

突然,他不再後退,因為他已不能後退,他身後站著一個人,一個比他高半截的人。他看見了一副漂亮的大胡子,漂亮的大胡子手上提著個很結實的大箱子。

漂亮大胡子開始打開大箱子。他打開的很慢,也很仔細。

“進來吧,蟲洞,”他的聲音很柔和,好像在和他心愛的女人在說話。好像他打開的不是大箱子,而是鵝絨錦被;好像要進來的不是一個非常瘦小的男人,而是一個美麗豐腴的女人。

“你要幹什麼?我為什麼要進到箱子裏?”

“因為,你很需要安全。”

“安全?這是誰的主意?”

“她。”

“她?”

“她當然是你自己,是那個你自己,是那個漂亮女人的你自己,是你之外的那個你自己。”漂亮大胡子笑了,他感覺自己的回答很好玩。

蟲洞此時卻窩心的厲害。他看著漂亮大胡子,看著漂亮大胡子打開的大箱子,說道:“我是不是可以不進這個箱子?”

“可是我怕你會進一種盒子。”

“盒子?”

“這個世界上能裝下人的盒子好像隻有一種。”

蟲洞開始明白那是一種什麼盒子。他也知道現在確實有人想讓他進那種盒子。“其實,我可以跟你們走,不一定非要進這個箱子。”他遲疑了一下問道。

“不一樣,因為你和我們走,別人可以看見你,我們多一分鍾都不想讓別人看見你,我們不想讓你死,而且還打算讓你活得更舒服,無論誰想讓你死,我們都會和他過不去。”

蟲洞已不再說話,在漂亮大胡子的幫助下他慢慢坐到了箱子裏。

“實際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把寶貝放在箱子裏。”漂亮大胡子提起大箱子,自言自語道。

蟲洞在大箱子裏也在自言自語:“我進了大箱子,剛才跟隨我的寶貝呢?她去了哪裏?”

在這個世界上有誰知道他現在說的她是誰呢?有誰知道他為什麼說的是她,而不是他或者是它?也不是她們,他們,它們呢?

它在拚命地去睡覺,又在拚命地想醒來,它一醒來發現自已是一頭豬,就驚恐的趕緊再睡覺。因為,它記得它明明是田小路,一個漂亮而富有的女人。她現在應該正在寬大舒適的席夢思上作夢,夢見自己是一頭豬,一頭一回回醒來發現自己是豬,又一回回去拚命睡覺的豬。它認定,最終她會在席夢思上真正醒來,然後,穿上她那件非常熨貼的荷蘭起居衣,品嚐保姆白白準備的早點。

它呆呆的看著夕陽,夕陽正順著牌坊悄悄下滑。這個情景已經出現過多次了。如果是夢,也許有點太長了吧。

它在想,也許它真的是豬,隻不過它做了長長的一個夢,夢見它是一個叫田小路的女人,夢見了她三十六年的人生。

也許所有的豬都做人的夢。而它隻不過是一隻情感脆弱的豬。隻是過於沉迷於夢境而已。

它在思考,也在體會。

看來現在還是它的思想在支配它,田小路的思想還不能支配它。還不能,是指情況一直在向這方麵變化。田小路的思想已經越來越影響它的行為,但她還決定不了它的行為,也決定不了它的感受。

它記得田小路經常和她的老公駱建華在國際俱樂部吃海鮮,也經常在肯德基吃漢堡包和水果沙拉。但它幾乎肯定她沒有吃過屎,田小路是不吃屎的,無論是她自己的屎,還是別人的屎,或者是豬的屎。它都不記得她吃過。也許,人都是不吃屎的。

不過,人都吃肉,而且吃得最多的是豬肉。田小路就愛吃肉,而且最愛吃聚豐德的九轉大腸。一想到田小路愛吃九轉大腸,它就感覺有點肚子疼。

看來,現在它的感受肯定還是豬的感受,而不是田小路的感受。因為,它覺得那個腫眼泡女人拉得屎,味道還是蠻不錯的。

它想,它的思想如果完全變成了田小路的思想,它就會有一個田小路的靈魂,就會有田小路的感受和田小路的行為。那時,它就會變成她,而她肯定不會再吃腫眼泡女人拉的的屎。甚至再也不吃哪怕天下最好吃的屎。

那時,田小路也許會用標準的普通話跟那個腫眼泡的女人要漢堡包吃,或者……

它看著牌坊上土屋鎮小學幾個字。心想,如果將來田小路的思想能指揮它的四肢,它一定能用豬蹄寫出比這幾個字還要好看的字。如果田小路的思想能指揮它的嗓子,它也一定能唱出比那些小學生唱得還要好聽的歌。

它不知到那時是好玩,還是不好玩。也不知到那時是好受,還是不好受。

它戀戀的看著同圈的那隻蠻清新娟麗的小母豬,它在想,做為一隻公豬的它,如果完全有了田小路這個女人的思想,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和它現在一樣喜歡這隻小母豬。

它聽到那個腫眼泡的女人在和她的男人叨嘮:“你搞來的是一頭什麼狗屁禿豬,前一些日子一直拚命睡覺,這些日子又一直拚命發呆,真不知它過些日子拚命幹什麼。”

我過些日子會拚命幹些什麼呢?

它想。

它還在拚命發呆。

一切都是粘粘的。

風是粘粘的,汗是粘粘的,腳步也是粘粘的。

每邁一步大頭慶子都費力的喘著。

從十六裏河到大澗溝雖然隻有十來裏地,行路卻必須越嶺翻山。

沒有人會用平板車拉著兩頭豬,頂著中午,趕這樣的路,去掙這樣的辛苦錢。

在濟南市南部郊區,這種山路,無論是誰,即便是提著兩隻雞,人們也是要乘車的。

但大頭慶子不行,因為他隻能靠賣力氣吃飯。“隻能”的意思是,四分之一靠力氣吃飯都不行,百分之九十九靠力氣吃飯也不行,而隻有百之百靠力氣吃飯才行。他販豬,掙的就是力氣錢。他隻能靠用平板車販豬掙個腳力錢。他沒有錢買拖拉機,也永遠學不會開拖拉機。

慶幸的是,大頭慶子有得是力氣。不過有力氣的人通常不一定能掙很多錢。隻有有得是心眼的人,通常才能掙到很多錢。如果加上有得是壞心眼,往往肯定會掙到更多的錢。

大頭慶子天生少心眼,別人背後嗤笑他勺兒蛋。

大頭慶子終於敲響了大澗溝個體屠宰點粘糊糊的鐵門。

很快,他就見到了沈老板那張粘糊糊的笑臉。同時見到了沈老板亂七八糟的那嘴牙。那嘴半拉的、大半拉的、金的、銀的、瓷的,粘粘糊糊的牙。

每當大頭慶子見到沈老板的這嘴牙,就會想到豬骨頭。

一個一輩子當屠豬老板的人往往都有豬骨頭啃。而天天啃豬骨頭的人,自然比天天吃麵條、饅頭、花生米的人,是不是更容易損壞牙齒?

關於為什麼其他屠戶老板,都有一嘴整整齊齊的牙齒,大頭慶子想了很久。

最後,大頭慶子的結論是,一定是沈老板總是想把骨縫裏的肉啃的很幹淨,才把自己的牙掰摣壞的。而且看得出來,沈老板在生意上同樣也總想把對方啃得很幹淨。

不過大頭慶子還是非常願意給沈老板送豬,因為,大頭慶子喜歡沈老板那張甜稀稀的笑臉。雖然,這副笑臉給他一種像是沈老板在笑嘻嘻地啃自己骨頭的感覺。

沈老板喜歡跟比自己心眼少的人打交道,當然更喜歡跟心眼少的人做生意。跟心眼少的人做生意,往往都是筆非常好的生意。

大頭慶子心眼就少,而且在老板看來,大頭慶子的心眼少得不得了,跟心眼少的不得了的人做生意,沈老板自然是喜歡的不得了。此時,沈老板的臉已經笑成一朵粘糊糊的花。

沈老板忙著叫夥計卸豬過磅,自己忙著給大頭慶子端茶倒水。但他最忙的一件事,是跟慶子笑眯眯地啃價錢。

當大頭慶子好歹接了沈老板給他的豬錢並裝入口袋時,沈老板感覺就象是把錢終於裝入自己的口袋一樣鬆了一口氣。

現在,沈老板話語消失了,笑容消失了,大頭慶子這個人的存在也在他的感覺裏消失了,他開始想起了屋裏他那未啃完的肘子骨與高梁燒。

用涼水洗完臉,大頭慶子靜靜坐在蔭涼地喝茶。

院子裏隻有他一個人和剛進圈的兩頭豬,別的販豬人很晚才會來。

世界短暫地不粘糊了。

他開始想起了女人,想起一個將來他也有的,一個人人都認為歸他所有的女人。這個現在還不存在的女人,在大頭慶子的腦袋裏雖然經常變幻著模模糊糊的樣子,但他知道這是個他有權摸摸的女人。她和周圍所有的人都自然而然地同意他可以摸她,正像周圍所有男男女女親熱一樣。一想到有一天他也可以摸摸女人,大頭慶子笑了。

茶喝多了的大頭慶子,突然想要尿尿了。

在豬圈旁邊,迎著陽光,他的小東西開始噴灑,他喜歡向諸如青草、野花、螞蟻窩等尿尿,這種惡作使他有一種主宰的快意。他看見豬圈矮牆裏已經鬆繩的那兩頭豬,突然,他轉身向它們尿去。

被尿逼到牆角的豬,回頭看著他。

當其中一頭禿頂母豬,在看著他的同時使勁用右前蹄在地上劃拉時,他以為那是豬在表達不滿時的一種方式,是豬在憤怒時的一種特殊動作。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使大頭慶子目瞪口呆。

大頭慶子的眼光無意的停留在那頭母豬劃拉過的地麵時,他驟然發現:那隻禿頭母豬在寫字!而且寫了三個大字!

大頭慶子一輩子就學會認識三個字,一個也不多,一個也不少,而且也決不會認錯。

禿頭母豬寫了三個字,一個也不多,一個也不少,清清楚楚,正是大頭慶子一輩子唯一認得的那三個字——劉小慶。

劉小慶是大頭慶子的大名。大頭慶子是劉小慶的綽號。

“我的豬,我不賣了,”劉小慶站在沈老板麵前,沈老板坐在躺椅上,此時正眯著眼,盯著肘子骨骨縫裏的肉絲。

“你以後不來我這裏賣豬了?”

“我是說今天拉來的豬不賣了。”

“你今天還有豬賣嗎?”

“我想要退回我今天賣給你的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