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就這麼定了。”袁從英果斷地下了結論,“事不宜遲,咱們趕緊把這些書籍和毯子包裹好,就用我騎來的馬匹馱著,你我步行穿過荒原,等上了官道再找馬車,這樣還是趕得及在今天傍晚前渡過黃河的。上回讓你去洛陽,我沒能親自相送,正好,這次補上。”

沈珺還在愣神,袁從英又招呼一遍:“阿珺,聽見了沒有?去找布啊。”

“哦!”沈珺如夢方醒,順從地微笑,“袁先生,我真是從來做不了自己的主……嗯,我這就去找,你稍等片刻。”不等袁從英的回答,她便低頭朝前院而去。

這下輪到袁從英發愣了,他對著沈珺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才低頭輕撫手中的典籍。發黃的書頁在他的手掌下發出輕微的脆響,欲語還休,仿佛要對他講述一段久遠的往事。當手指劃過空空的銅扣時,他的心控製不住地抽緊,雙手也開始顫抖,正在失神之際,身旁響起沈珺的驚呼:“呀,袁先生,你、你的手怎麼了?”

袁從英聞聲抬頭:“唔?阿珺,什麼怎麼了?”

沈珺搶步過來,一把握住他的手:“上回你在我家時,手上就有這大塊的青紫?怎麼這會兒還有?”

袁從英看看自己虎口的青印:“哦,沒事,我自己按的,是治病的土法子。”他衝沈珺淡然一笑,“正要告訴你,阿珺,我在塞外打仗時受了點傷,所以沈槐才會以為我死了。如今我雖然沒死,傷還沒大好,不巧藥又吃光了……所以,從現在到洛陽這幾天的路途上,說不好還得麻煩你多照應。”

“原來是這樣。”沈珺小心地撫了撫袁從英的手,臉上的愁雲第一次淡去,眼裏也閃出光彩,“嗯,我會的。”隻要有機會給予關愛,阿珺是最不吝嗇的。

“好,不過……布呢?”袁從英皺起眉頭發問。

沈珺歎口氣:“家裏都給掏空了,什麼都沒剩下。”

“也是,昨天你的床上就連被褥都沒有。”袁從英東張西望了一番,笑道,“那就把我隨身的包袱取來,我那幾件舊衣服應該夠用了。”

“好。”沈珺答應著,又躊躇道,“袁先生,我爹爹的墳怎麼辦?”

袁從英的臉色陰沉下來:“我去搬兩塊大石頭在墳上,暫且如此吧。今後怎麼處置,必須要沈槐自己來決定,你我不能代庖。”

洛陽城西的京兆府衙門前,有兩棵參天的古楊。玄秋九月,古楊闊大的樹葉早已凋盡,光禿禿的枝條頂端,棲息著大群的烏鴉,時不時振翅淩空,在京兆府頂上盤旋聒噪。這京兆府也算是管理著整個洛陽城的官署,奈何位於天子腳下,皇城內外的那些中樞衙門,各個俯瞰大周四海,哪個不壓著京兆府好幾頭;皇親國戚、宰相大員滿街走,哪個又會把京兆府放在眼裏。因此京兆府的規模小而精悍,長官京兆尹的作風務實而低調,碰上什麼棘手的疑難雜案,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請教大理寺。

這天清晨,有一駕小小的烏篷馬車,毫不聲張地自大理寺的邊門而出,穿過洛陽城的大街小巷,來到京兆府的後門外。從車上下來兩人,前麵那人五十開外,雖身著便服卻官氣十足,昂首闊步便朝門裏走;後麵那人身罩披風,看不清麵貌,木偶似的被前麵之人牽著,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

京兆尹早已候在門內,一見到前麵之人立即躬身:“宋大人,下官在此恭候多時了。”

宋乾抬手示意,腳步不停地繼續朝內走,問:“屍首在何處?”

“就在後院,您這就去嗎?”

“嗯,現在就去。”宋乾轉頭看了看跟在後麵的人,“摘下風帽吧,此地沒有外人。”

楊霖顫巍巍摘下風帽,露出一張木訥彷徨的麵孔,雙眼裏則是滿溢的恐慌。

宋乾正色道:“楊霖,本官今天帶你來,是特為讓你認屍的。不過我有言在先,那老婦人死了有些時日,雖說在水中泡著減緩了腐敗的速度,現在的模樣也是十分可怕的,你做好準備吧。”

“認屍……認屍?”楊霖似乎剛剛領會了宋乾的意思,突然全身顫抖,“我娘,我娘……不,不會的,不會的。”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不辨方向地往前疾走。

宋乾歎了口氣:“唉,走這邊!”

穿過正堂前的院子時,楊霖神魂俱散、心亂如麻,並未發現宋乾向堂內拱了拱手。直到二人拐向後院,狄仁傑才緩步走到正堂門口,默默注視著那兩個背影。自八月一日會試之後,短短的一個多月,他的形容又蒼老了許多,尤其是那雙一直以來都清明透亮、不似古稀老者的眼睛,最近這些天來也變得霧靄沉沉,其中的滄桑和失落令人見之傷懷。

狄仁傑並未等待很久,片刻之後,從後院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娘!”凜然劃破京兆府內的肅靜。狄仁傑站在堂前輕捋長須,不禁喟然歎息,世事無常,這人間的悲歡離合看得太多太久,到底也感到有些厭倦了。

又過了一會兒,宋乾和楊霖再次出現。那楊霖涕淚交流,腳步蹣跚,被宋乾一路拉扯著才勉強走到正堂前。

宋乾對狄仁傑拱了拱手:“恩師,他已經認出,那屍體就是何氏無疑。”

“嗯。”狄仁傑點點頭,“去堂內說話吧。”

進入正堂,京兆尹親自關門退出。狄仁傑落座,抿了口茶,示意宋乾:“讓他也坐下吧。”

“是。”宋乾推著楊霖到椅子前按他坐下,楊霖依舊低頭號啕。宋乾正想喝止,狄仁傑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慢悠悠地道:“人之常情嘛,他想哭就讓他哭吧……宋乾啊,你先把發現屍體的經過對他說一說。”

何淑貞的屍體是在離洛陽城幾十裏外的永安縣被發現的。當時,她的屍體在洛水之上載沉載浮,最後陷絆在河岸邊的蘆葦叢中,被打魚的漁夫發現,上報至永安縣衙。永安縣令好一番察查後,發現本縣並無人識得這老婦人,便推測屍體是經洛水由外縣漂至當地的。溯水向西,上遊就是洛陽城。如此,永安縣便派了衙役,將屍體一路送回洛陽,隨後又經洛陽縣令、京兆府等數級上報。因宋乾早向京兆尹打過招呼,要尋找一名何姓老婦,京兆尹這才將此事親自報到了大理寺卿宋乾的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