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剛下課,梅的手機就有短信提示音,打開一看,是最前排那個玲瓏剔透的小姑娘發來的:“祝老師母親節快樂!”

對現在孩子們過的節日,梅很陌生,她忽然想起,自己這一代人,尤其農村來的,一年之中,曾有什麼固定的時間或固定方式對母親表示感恩和謝意嗎?還真沒有。收拾好教學材料,下樓推著車往家走,盤算著等女兒再大一些後,帶她去青海格爾木上墳,那裏安息著她們母女所有的親人,就是不知道小家夥有沒有高原反應。

梅出生在離格爾木市八十裏外的農村,父親當兵轉業後在格爾木郊區一家木材加工廠當工人,母親帶著她和妹妹蓮蓮過著半農半牧的生活,家裏有爺爺、奶奶,兩個叔叔。三個兒子都分家另過,媽媽是長媳婦,對爺爺奶奶家盡義務要多些。

父親作為村裏唯一拿工資的城裏人,讓家裏人很有麵子。過年回家時,全村大小圍在她家聽爸爸講城裏的新鮮事,看著給小夥伴們髒兮兮的小手裏放水果糖的爸爸,梅和蓮蓮是很自豪的。但這娘兒仨跟父親接觸不多,尤其是小姐妹倆,平時見不著他,本就陌生,加上爸爸總彈她們額頭,埋怨都是丫頭片子,兩人便有意無意躲著。

媽媽離開這小姐倆的時候,梅不滿十四歲,蓮蓮不足八歲。她是去挖打煤塊摻的白土時,被垮塌下來的崖砸死的。早晨還追到門口給梅往書包裏塞紅領巾呢,下午她倆被叫回來時,媽媽已經躺在廊簷底下蓋著白紙,暗紅的血洇了一大片,朦朦朧朧,像地圖上的海岸線。

白紙下的媽媽不知是什麼樣子,她和妹妹使勁往前撲,想揭開看一眼,卻被長輩們拉得死死的,妹妹咬傷了叔叔的手,也沒湊到跟前。

媽媽不到四十歲,按當地風俗,凶死的不能進祖墳,她又沒有生出兒子,加上家裏窮,卸下幾塊門板,寬一塊窄一塊拚湊成棺材,孤零零被埋在離村子較遠的隱蔽處。出殯那天爸爸也來了,沒有哭,臉很陰沉,幾乎沒說過什麼話。

媽媽走後,蓮蓮被姥姥家領走,梅留在奶奶家邊上學邊承擔家務。兩家沒幾步路,就是睡覺、吃飯不在一起。不久,村校因生源不足被合並到遠處一所學校,村裏小點的孩子大多數輟學了,爺爺奶奶跟姥爺家商量:

“把梅許給個人家,蓮蓮送人得了,咱這地方,還念什麼書?你們要沒意見,我讓蓮蓮爸打聽一下,最好能送個城裏人。”

姥爺姥姥流淚半天:

“也隻能這樣,看廠子裏有沒有打掃衛生的活讓梅做,這孩子能頂事了,蓮蓮送個人讓上學吧,混大些再說。”

還沒入冬,患嚴重老年性氣管炎的爺爺躺被窩裏沒白天沒晚上咳嗽,全家心煩意亂。一場雪災,儲備的幹草不夠,牲畜餓死好幾頭,大人們顯得更煩躁,姥爺委托舅舅道:

“趕緊把兩個丫頭送她們爹那裏吧,總比這裏好過些。這窮地方,娃娃們沒個奔頭,我們也管不了了。”

讓叔叔去集上托封信給爸爸,說要將倆孩子送到格爾木,幾天過去了,沒有回信。其實也不指望回信,要不要都送,捎信就是打個招呼。

兩人的東西,一個小書包就塞完了。

爬上大馬車,坐一捆青稞秸稈上,腿上蓋著件破羊皮襖,腦袋被大紅頭巾捂得嚴嚴實實。舅舅一揚鞭,她們跟篩子裏的豆子一樣顛簸著離開了村子。不知天為什麼這麼冷?風刮得頭皮都凍麻了。坐她們旁邊的是小叔叔,待會舅舅隨她倆上汽車,叔叔得把車吆回來。

到了格爾木,司機指給他們方向:

“那邊,飯館前麵牌子下,木器廠的末班車還在。”

下了廠車,姐妹倆都很失望,爸爸不在廠裏。這地方,黑黝黝的,不如老家開闊幹淨,也與爸爸回家時的體麵相差甚遠。更讓她倆失望的,是爸爸沒有領他們幾個回家,讓在門衛屋裏傻傻地待了很久後,才領他們三人上了黑黝黝的樓道,拐進一扇同樣黑黝黝的門。

房子很小,陳舊,睡覺的、吃飯的、招待客人的,都在這跟老家廚房一樣大的空間裏。

床沿上坐著個卷發的肥碩女人。

就在她倆愣神的當兒,爸爸說:

“快叫媽。”

她倆繼續愣著,卷發女人一甩她的肥腦袋說:

“一看就是白眼狼。得,過去吧!”

爸爸沒吭聲,拉她倆擠著過去到了陽台上,一張折疊式小床被兩邊的牆壁穩穩當當夾在中間,爸爸把她倆的小包塞到床底下,指了指小床:

“晚上倆人不要頭朝一起睡就不擠了。”

說完自個兒走了出去,低聲下氣跟那女人嘀咕著什麼。

姐妹倆緊緊擠在床頭,大氣也不敢喘。

沒給她們向舅舅告別的機會,就聽爸爸招呼他:

“走,到樓下吃碗麵片,我給看門的老盧說好了,今晚他回家,你在值班室睡一宿,明早回去吧。”

兩個男人出去了,那女人對她倆喊了一嗓子:

“我走了,不許瞎翻騰。”

然後自言自語:

“這個騙子,不是說沒孩子嗎?要不是老娘懷上了,誰受這份罪。”

門啪的一聲甩上了。

蓮蓮長出一口氣:

“走了?咱們到屋裏去玩吧?”

梅一把拉住她:

“以後讓你在哪待著就老實待著,哪也不許亂翻。”

“這地方這麼小,那我不憋死了?我要回家。”

“別鬧,你一鬧,那阿姨要和爸爸打架,他一生氣就不要我們了。過段時間去上學,外麵多玩會,好好學習,咱們考大學,聽見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