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峽溫泉村(1 / 3)

飛彈川沿岸自金山向北,直到下呂溫泉一帶,自古以來號稱“中山七裏”。在昭和五年發行的那些略有年頭的地理指南書裏,是這樣記載的:

“兩岸峭壁愈加高聳,花崗斑岩受到侵蝕,形成礫石散落於河床之中。激流時而翻卷起白色的浪花,時而投映在碧玉般的深潭內。沿岸矗立著成片的杉樹林,樹梢與如煙似霧的落葉樹相接。朝霞輝映之下,構成一幅如詩的山水畫卷。群山環抱的深穀間,三淵附近零星可見兩三戶人家,屋頂散放數枚石塊,點綴於其中,平添了幾分妙趣。中山七裏自古受到文人墨客們的推崇,隻可惜位於交通偏僻的飛彈山中,不為世人所知,直至今日。需要了解此地位置的,並不僅限於常人與商賈。”

如今,“中山七裏”一帶的風景一如從前。隻不過,早已開通了岐阜到富山的高山本線[1],國道四十號線也是沿這條軌道修建而成的。因此,金山到下呂這二十五公裏之間,可以看到許多從北麵運來杉樹、檜樹木材的卡車。貨車也會載著杉樹木材駛往名古屋方向。巴士和列車上都是去往下呂溫泉、高山方向的旅遊團,私家車的穿梭來往也是絡繹不絕。坐在車上從西岸向外望去,河水飛濺起的白色浪花不時拍打著飛彈川對岸的懸崖峭壁,峭壁之上隨處可見由杉樹林開辟而成的白牆建築和住宅小區。

過了高層酒店、旅館林立的下呂溫泉之後,兩岸變成梯田狀的丘陵地帶。繼續向前延綿二十公裏,就到了小阪鎮上。小阪自古以紡織工廠和木材集散地而遠近聞名。小鎮之所以得以發展,源於位置剛好處在山穀的出口。小阪川正是在此彙入飛彈川的。小阪川上遊發源於禦嶽山西麓,小阪也是禦嶽山的登山入口。可是,這指的隻是車站。要想抵達真正的禦嶽山,還要沿著小阪川,再向東走上將近二十公裏。

由於這裏河流湍急,加上河床上清晰可見的礫石,近些年來,飛彈的小阪川已成了舉行皮劃艇賽事的絕佳去處。這一帶,還有三處溫泉浴場。不過,去往禦嶽山方向的公路又從中分出了一條岔路,一路向北。岔路通往高山市,過了高山又逶迤伸向遠方。這附近不論去向哪裏,抬頭仰望都隻能看見一條狹長的天空,正是所謂的山峽地帶。

從岔路口向前兩公裏,有一處名為樺原溫泉的浴場。此處共開有四家旅館,周圍集中了各種兼做禮物特產店的食品店、雜貨店、理發店,以及大眾餐館等商家店鋪。此外,還有派出所和郵局。這裏是樺原村的中心地帶,住了八十來戶人家。村民大多擁有自己的山林,也兼做農戶。當地不產稻米,田裏種植的蔬菜基本上自給自足。

從村落向北走上三公裏左右,有個河流堰塞而成的人工湖。湖身南北狹長,彎彎曲曲。湖的全長約有六公裏,最寬的地方差不多有一公裏半,於六年前建成,得名“仙龍湖”。湖是沿著V字形的峽穀地帶堰塞而成的。因而,中央最深處有將近三十米。原有的三十來戶農家院落早已沉入了湖底。

樺原溫泉就位於這座山峽的穀底。其中有一間“穀湯旅館”,旅館的別苑裏住著一位年長的住客。他於三年前來到這裏長住,如今已是古稀之年。

老人身體頗為硬朗,隻是腿腳有些不便。不過,口齒倒是無礙,麵色也還紅潤,一見到人,就會滔滔不絕地聊上一個小時。

老人名叫小藤平太郎,出生於東京的下町。操著一口江戶[2]口音,口齒清晰,筆名素風。

提起小藤素風,年輕的讀者未必有多少了解,年長的讀者應該耳熟能詳。不過,倘若這些人得知小藤素風居然住在這飛彈的深山密林裏,寄居於一家小小的溫泉旅館內,定會相當訝異。想當年,此人曾是一名小說家。如今,與其說他已被世人逐漸遺忘,莫不如說早已被外界認為不在人世了。

小藤素風自戰前就開始活躍於文壇。想當年,凡是大型的出版社,必會大張旗鼓地發行他的小說。尤其是連載於大報紙上的《紅華劍嵐》,曾經吸引了上百萬的讀者。小說還被搬上銀幕,由當紅影星出演,好評如潮。他還在雜誌上發表了多部小說,代表作包括《魔劍木曾街道》《愛染蔦嶺》《山嶽天狗行》《江戶夜盜傳》等等。從這些題名便可得知,小藤素風擅長創作的小說內容以英雄俠客、紅粉佳人為主,都是些描寫主人公劍術高強的曆史傳奇小說。裏麵的情節可以說是曲折離奇,跌宕起伏,一時間占據了大眾小說的人氣頂峰。

據大眾小說史研究家們稱,小藤素風的小說情節構思巧妙,令一般作家望塵莫及。傳奇小說的特點也正是納入了偵探小說的元素。這一點在素風來講,實屬信手拈來。據說,他的作品之所以深受好評,原因正在於此。研究家們稱,素風或許是借鑒了外國偵探小說的元素。可實際上,素風本人對外文根本一竅不通。

戰爭期間,小藤素風不能免俗,也像其他作家那樣創作了一些激發國民鬥誌的小說。然而,這方麵可遠非他的長項。曆史傳奇小說中,必須有那些英雄美人之間的愛恨情仇,一定要包含“心狠手辣的毒婦,風流倜儻的劍客,水性楊花的蕩婦,可憐楚楚的少女,神出鬼沒的盜賊,無惡不作的奸黨”——這些可不是雜誌上的廣告詞,而是隻要不這樣寫,就不足以吸引讀者的眼球。戰爭時期的傳奇小說裏,則必須加入忠君愛國的勤王誌士或忠肝義膽的男主人公大義凜然的說教。素風迫於形勢,不得不涉足這種自己並不熟知的領域,但寫出的小說文筆笨拙生硬,情節生搬硬套,著實展現不出個人特色,作品自然也索然無味。也因此,他的文壇地位一落千丈。

漫長的戰爭期間,他隻得暫時擱筆。及至戰後,小藤素風的名氣也逐漸走向沒落。雖說他的傳奇小說在戰後一度重新登上了雜誌,卻並沒有幫助他東山再起。因為外麵的世道已經變了。所謂肉體派小說開始大行其道,再無人青睞舊式的傳奇小說了。編輯們也會更加重用那些擅寫官能派作品的新人,而並非名字已被世人遺忘殆盡的舊人。同時,即便是能夠出版麵世的傳奇小說,采用的也是與戰前完全不同的全新寫法。那些素風曾經活躍過的娛樂雜誌全部停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叫作中間小說[3]雜誌的東西。素風徹底失去了寫作的平台。與此同時,他的年紀也越來越大了。

這樣一位日漸老去的作家,之所以會在六十過半之際,來到飛彈這個寂靜的溫泉村裏長期滯留,實屬事出有因。

三年前,鰥居在千葉鄉間的素風家裏,來了一位素昧平生的青年。

彼時,素風的妻子已經過世,他隻能寄居在親戚家中。不時有些心血來潮的雜誌編輯上門約稿,倒是勉強還能度日。隻不過約的並非什麼小說,都是些短篇隨筆之類的稿子。素風本是寫傳奇小說的,對於江戶時代的市井人情自然是如數家珍。他的作品裏也充滿了大量的曆史考證。隻可惜,這些作品都刊在了一些乏人問津的雜誌上。因此,並未被大型雜誌的編輯慧眼識珠,發掘出來。另一方麵,由於編輯行業新老更迭,年齡層已經徹底不同往日,大部分人並不知曉小藤素風的身份。即便年長的編輯偶然看到,有些依稀的記憶,也沒有可能重新起用這種已是過眼雲煙的舊人。

可是,世間總還是會有些與眾不同的人。這名青年就是在舊書店裏偶然看到了《紅華劍嵐》《山嶽天狗行》之類的素風小說。之後,他又在一些過期雜誌上讀到了相對近期發表的素風作品,得以知曉小藤素風現居此地,特地作為書迷登門造訪。

青年自報家門,名叫梅田勇作,時年二十八歲。他自我介紹說,自己出生於飛彈的樺原村,目前在千葉的一家木材店裏幫工。自家村子裏生長了大片的杉樹、檜樹。如今,父親名下擁有二十町步[4]的山林。故而他被一家上門購買樹木的木材店臨時雇來幫忙。

由於已有二十餘年沒有書迷登門,小藤素風喜不自勝,便與這名膚色白皙、認真誠懇的青年促膝長談。他從自己作品往昔的輝煌曆史,到如今仍有來往的小說家們,甚至包括個人私事在內,興致勃勃地大聊了一番。這些小說家裏,既有與素風一樣成為昔日曆史的人物,也有如今名震一方的大師。

年輕人三番五次登門拜訪之後,雙方的關係也越發親近起來。青年便向素風提出邀請說,您可以到我位於飛彈的家中繼續寫作生涯,不知意下如何。雖說素風此時暫住在親戚家中,可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青年勇作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飛彈嗎?素風一雙渾濁的老眼裏瞬間放出光來,眼神仿佛看到了某個闊別已久的遠方。

勇作簡單地口頭描述了一下當地的地理環境,素風一時之間沒能聽懂。

素風問道:“那裏是不是在‘中山七裏’附近?”戰前創作《魔劍木曾街道》一書時,他曾經讀過相關的參考書籍,因而對這一地名相當熟悉。“兩岸峭壁愈加高聳,激流時而翻卷起白色的浪花,沿岸矗立著成片的杉樹林”,素風依然記得有一章中曾經這樣提到過。

勇作回答說:“是從那裏再往北,小阪去往禦嶽山的方向。”素風點點頭,這才恍然大悟。他喃喃自語道:“小阪川上遊甚為奇特,兩岸岩石宛如刀削一般,石根橫亙於水中,水質清澈見底,鯉魚遊弋而下,小如塵芥。”這些都是當年參考過的舊文獻在腦海中依稀殘留下來的回憶。也因此,素風頗有些為之心動。

青年便極力邀請道:“老師,我家在深山裏開了間旅館,環境十分幽靜,您可以在那裏盡情地開展小說寫作。再說,那裏離禦嶽也近,離木曾街道也不過隻有步行三裏的路程。您可以在那裏以山嶽為背景,寫出精彩的傳奇小說來。免收您的住宿費,您可以一直留在那裏。”

“可是,你家裏的旅館是你父母經營的吧,你個人應該做不了主。”素風心存顧慮地問道。

“不,我父親今年五十九歲,為人極其善良,對我的話言聽計從。後娶的繼母比父親要年輕十五歲,對我這個繼子也相當客氣。雖說繼母性格上有些問題,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勇作道。

“我的身體每況愈下,讓你的繼母照料我恐怕說不過去吧。”素風依然不無疑慮地說道。

“照料老師您的日常起居是由女侍來負責的,我家裏有一名年輕的女侍。我會跟她說,老師您是我的恩師。您可以隨意地使喚她。”勇作道。

“現如今,還有這樣老實聽話的女侍嗎?果然是大山深處啊。”素風感歎道。

勇作遲疑了片刻,隨即坦言道:“這名女侍名叫阿元,其實明年就要跟我結婚了。因此,她並非什麼普通的女侍,您可以把她看作是我的內人,隨意差遣。阿元對我,絕對是百依百順、唯命是從的。這方麵您不用擔心。”

小藤素風向勇作道了謝,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請。此刻,他對於勇作所說的繼母性格上有些問題,並未深究。

1

太田二郎見到小藤素風,是在來到飛彈的樺原溫泉之後了。

太田在一家私立大學裏任國文專業的教師。作為學生科科長,他需要長期麵對學生鬧事。這使他患上了神經衰弱,想尋個深山裏的溫泉療養地靜養上一個月。他攤開岐阜縣的地圖,幾近隨意地選擇了這裏。等他抵達,時間也已接近了夏末。選擇這裏隻是因為,在飛彈的所有溫泉裏,此處看上去最為寧靜。

結果,此處超乎想象的幽深靜謐讓他大感意外。可以說,作為療養神經衰弱之地再合適不過了。因為這裏剛好位於群山環抱的山峽穀底。

他從小阪車站搭乘出租車過來,一下車,就看到一塊寫著“穀湯旅館”的招牌。樓前略為開闊,為了方便停車,正麵也相應地縮進了一部分。旅館是座小巧精致的二層樓房,看上去感覺還算不錯。

樓頂上麵,還覆蓋著人字形封板。他走進正門,裏麵的光線微微有些昏暗。正麵掛著一幅鑲著色紙的畫框,隱約可見一捧菊花插在碩大的花瓶裏。

這時,一名年輕的女侍從側麵慌裏慌張地衝出來接待他。女侍上身穿了件黃色襯衫,下身是條黑色的褲子,說不清是西褲還是勞動褲。通常,旅館裏的女侍到了傍晚都會換上和服,盛裝待客,而在傍晚前才會穿著工作服。眼下,她身上的襯衫和領子都皺巴巴的,褲子上也髒兮兮的,滿是汙漬。

太田本打算在這裏連續住上一個月左右,便向女侍詢問這裏是否還有空房。

女侍歪起頭,麵露難色。

“真不巧,沒有這樣的空房了。實在是抱歉。”

她雙膝並攏跪在地板上,禮貌得體地答道。女侍膚色不算白皙,但眉眼端正的長相還是吸引了太田的目光。她身材纖細,整體感覺十分緊致,年紀有二十二三歲的模樣。女侍一直跪在那裏,目送著太田離開,這幕情景也給太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太田離開穀湯旅館後,拎著手提箱沿緩坡向下走去。一輛巴士自下而上駛來,與一台滿載著木材下坡的卡車艱難地擦身而過。狹窄的道路兩旁,低矮樸素的店鋪一間挨著一間。另一麵臨近山坡,石基上淨是些農家院落。

太田從穀湯旅館下了坡,走進大約一百五十米開外的紅葉屋旅館。

紅葉屋裏的晚餐除了山珍之外,盤子裏還裝著鯉魚、鱒魚之類的河魚,以及這一帶的特產——厚樸葉上盛著的味噌燒。餐具也是高山產的澀草燒陶器,湯碗和食案上都塗著朱紅色的春慶漆。

“啊,您說的是阿元啊。”

為他布餐的女侍名叫安子,麵頰上泛著紅暈,臉蛋與身材同樣圓潤。一聽到太田說起在穀湯旅館被拒的經曆,她就立刻說出了那名女侍的名字。

“那位女侍給人的感覺很是舒服啊。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身材也特別緊致。”太田拿起筷子,說起自己的印象。

“這位客人,您可真是好眼力啊。她可是我們這裏最漂亮的了。”

“那位女侍,是你們這附近出生的嗎?”

“她其實並不是女侍。她是從能登的輪島過來的。”

“並不是女侍?可那副口吻,聽起來似乎也不像老板家的女兒。難道是來幫忙的親戚?”

“也不是親戚。原本她是應該嫁給老板家獨生子的。”

“啊。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呢。那她現在應該有二十二三歲了吧。”

“阿元看起來年紀不大,其實今年已經二十六了。”

“今年秋天或是明年春天前後,就該跟那位少東家結婚了吧?”

“這個事怎麼說呢,這位客人。本該跟她結婚的少東家突然離家出走了。自那以後,已經過去將近兩年時間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裏,連張明信片都沒寄回來過。少東家名叫勇作,阿元就一直邊幹活邊等著勇作回來呢。他們家裏,還有個難伺候的老爺子,住在別苑裏。日常的飲食起居,都是由阿元按照勇作的托付照顧著呢。”

“那位老人,是那個叫勇作的人的父親嗎?”

“不,跟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勇作的父母身體好著呢。他父親就是穀湯旅館的老板,今年六十二歲了。他母親才四十七歲,是後娶的,跟他父親年齡相差很大,是勇作的繼母。”

安子倒是心直口快。

“那麼,住在別苑裏的老人是?”

“那是住客。而且,是從三年前就住進來的。”

“原來是住客。剛才聽你說,阿元是按照勇作的托付,特地照料老人起居的。那麼,勇作這麼做,是有什麼緣由嗎?”

“三年前,是勇作自己把老人從千葉那邊接回家裏來的。打那個時候起,勇作就讓阿元照顧他的起居了。後來,兩年前他自己又突然離家出走。可是,阿元還是按照他交代的話,一直照顧著老人呢。那老爺子,還有點輕微中風了。”

安子剛要繼續話題,忽然看到太田正在眼前吃飯,便把剛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太田聽到七十歲的老人有些輕微中風,意識到眼前正在布餐的安子本是有話要說的。

“勇作為何會如此在意那位老人呢?”

太田心中十分不解。

“這個嘛,可能因為那個老人是勇作的老師吧。反正,阿元是喊他老師的。”

“那麼,是勇作上學時候學校裏的老師嗎?”

“不是的。聽說那個老人是個小說家來著。反正,名字我是沒有聽說過。可是,據人家說,過去曾經非常出名的。來我們家的老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呢。”

“他叫什麼名字?”

“小藤素風。”

太田一驚,放下筷子。

“啊,這位客人,您也知道他嗎?”

安子一臉意外。從太田的年齡看,他應該沒有可能知道這個名字的。

“這個名字我早有耳聞。雖然沒有拜讀過他寫的小說,但《紅華劍嵐》《山嶽天狗行》等書名還是聽說過的。當年可是一位相當出名的傳奇作家呢……原來如此,小藤素風竟然就住在這深山裏麵,還安然無恙地活著啊。”

太田感慨萬千。

“其他客人也是這麼說的呢。他們都說,這個人居然還活著啊,個個都驚訝得很。有那麼出名嗎?就那個走起路來都東倒西歪的老爺子?”

“現在雖然是東倒西歪的,當年可是個意氣風發的著名作家。好長時間都沒有看到他寫的小說了,也沒有聽到他的任何消息。大家認為他早已不在人世,那也是情理之中啊。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小藤素風的名字呢。”

太田一想到此人就近在咫尺,還是無法從感慨中回過神來。雖然並未拜讀過小藤素風的大作,但在舊書店裏,時常可以看到他的作品,封麵上印著的書名和作者名每次總會醒目地躍入眼簾。

“這麼說,勇作也是個有誌於小說創作的人吧。”

“這倒沒有。從來沒有聽說勇作寫過什麼小說。不過,他倒是非常尊敬這個素風。他把素風從千葉千裏迢迢地請回家中照顧。剛才也說了,那是三年以前的事了。還安排他住在別苑裏,但是不收取分文住宿費用。食宿都是免費的,已經堅持三年了。隻要那老爺子一直在穀湯旅館裏住下去,就會一直免費。聽說,這是勇作一早就決定好了的。”她用一雙長長的筷子戳著坐在小炭爐上的厚樸葉煮味噌豬肉香菇,說道。

“這麼看來,勇作對素風可是真心仰慕啊。既然這樣誠心誠意,老師也算得償夙願了。話說回來,他父母居然也肯答應這樣的要求,說到底還是因為是獨生子吧。”

“他父親,就是那家旅館的老板,可是個菩薩一樣的好人呢。一邊親自去自己名下的山上幹活,一邊在旅館裏像個下人一樣做著所有雜務——那邊的人手也不夠。在他們家裏,好像老板娘才是旅館的主人似的。”

安子說後麵的話時,壓低了聲音。

可是,這種情形可不單單是穀湯旅館。整個旅館行業裏,絕大多數應當都是由主婦當家的吧。太田心中暗想。

“那位老板娘可真是個能幹的人啊。為兒子接回來的素風老師免費服務了三年,今後還不知道得持續多久。勇作跟她不過是繼子關係,她會那麼盡心盡力嗎?”

“他們家的老板娘才不是個會在乎什麼親疏遠近的人呢。她能一開始就接受勇作托付,痛快地收留老爺子,還不是因為上了貪心的當嘛。”

名為安子的女侍直言不諱地一股腦兒道出,眼中透出一股對穀湯旅館老板娘的反感之情。

“貪心?什麼意思?”

太田也不由得被她那壓低卻強烈的語氣吸引住了。

“那老板娘還以為,留住這位老師,就能發大財了呢。勇作接回老爺子的時候,就是這麼說的。他說,這個老師名望特別高,東京的雜誌社那邊將會寄來大筆的稿酬費用。等出了書以後,會大賣特賣,東京那邊還會把大筆的稅款彙過來……”

“你說的是版稅吧。出版社向寫書的人支付的費用。”

“啊,對對,就是版稅。他說,到時候會有一大筆那個錢彙過來的。而且,老爺子還認識當今的著名小說家,那些人也會經常來這裏拜訪他的。小說家嘛,花起錢來自然像流水一樣,到時候可就有的賺了。勇作這樣吹噓了一通,老板娘居然也信以為真。剛開始,她可是把老爺子像菩薩似的供起來了呢,還派了阿元一直專門侍奉老爺子。當然了,這也是勇作的要求。穀湯旅館裏有三個不住店的女侍。要說一直吃住在旅館裏的,就隻有這個要嫁給勇作的阿元了。”

若說勇作向父母說出這番話時是出於真心,太田有些半信半疑。小藤素風年事已高,連存在本身都已被世人遺忘,雜誌社方麵應該也沒有可能向這樣的人約稿了。至於那些舊書再版,更是癡人說夢。因此,太田判斷,勇作是利用父母的無知,製造了留下素風的借口。勇作對小藤素風就是如此景仰。

“可是,那種指望根本就是沒影的事兒。一年半載過去了,東京那邊絲毫也沒有要給素風寄錢過來的樣子。這老爺子也根本不寫什麼小說,整天無所事事,到處閑逛,哪有可能賺得到一分一毫啊。其實已經沒有雜誌社找他約稿了吧。”

“嗯,有可能。”

“當初可是說,會有好多著名的小說家來拜訪素風老師呢。老板娘也伸長了脖子,一直盼著。她是想,有那樣的名人光顧這裏,就會把穀湯旅館也寫進小說裏。那樣的話,就可以幫他們旅館做宣傳了。可是,都那麼久了,連一個訪客的人影也沒有見到。老板娘感覺被勇作騙了,開始火冒三丈。”

“心情倒是可以理解啊。可是,勇作的父親又是怎麼想的呢?”

“他倒是無所謂。他們家老板名叫梅田敏治,今年六十二歲。那可是個讓人看到都會恨得牙根癢癢的老好人啊。”

讓人看到都會恨得牙根癢癢的老好人。此時此刻,安子說出的這句話,太田隻把它當作耳旁風,並未過多留意。

“所以,老板娘根本就沒有料到那個素風居然會在那裏白吃白住這麼多年,她可是容不下的。不過,最開始勇作還在家那一年,她倒是有所顧忌的。等勇作失蹤以後,照顧老爺子的擔子就全都落在了阿元肩上,阿元可是吃了不少苦頭呢。像素風的吃喝,也再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端上來了。比方說,素風最愛吃味噌拌蔬菜。可是,聽說老板娘故意不給他吃。”

“味噌拌蔬菜和河魚刺身之類的,也算不上什麼值錢的東西。素風既然愛吃,就給他吃唄。”

“所以啊,阿元就把旅館其他住客吃剩下的東西偷偷拿給素風吃。素風一大把年紀了,身板還能這麼硬朗,可是多虧了阿元啊。”

“說到拌蔬菜,我也被勾起食欲了。明天晚餐能給我上一盤嗎?”

“好的,好的。您的念頭轉得還真是快啊。”

“因為這個菜好吃嘛。素風既然愛吃這個菜,老板娘就應該給他吃啊。”

“可是,從老板娘來看,素風可是個大麻煩呢。”

“真是個可憐人啊。對了,你剛才說素風有些輕微中風?那是在來到穀湯旅館的時候就有的嗎?”

“不,是在來了之後,就在兩年前。有一天,老爺子突然頭暈眼花,摔倒了。給醫生瞧過了,說是輕微的腦梗死。除了左手和右腳輕微有些不靈便以外,說起話來倒是喋喋不休的。這些都是勇作離家出走後不久的事兒。看醫生的費用和開藥的錢,可都是阿元自掏腰包呢。”

“阿元這個人,倒是對素風老師盡心盡力,真讓人感動啊。”

太田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名在穀湯旅館門口見到的年輕女子。

“阿元是在堅守勇作托付給她的話呢。阿元就像有兩位公公一樣,一個是勇作的父親,一個就是素風。都還沒有跟勇作正式成親呢。哦不,讓她像公公一樣侍奉的,與其說是勇作的父親,還不如說就是素風呢。以老爺子那樣的身體狀況,換作是其他女侍,肯定都會避之不及的吧。阿元因為照顧素風,自己身上穿得都像抹布一樣,成天灰頭土臉的,人也憔悴得厲害。要不是那樣的話,模樣還會更標致呢。”

“這麼說來,這個阿元也真是讓人同情啊。可是,為什麼老板娘還會繼續免費收留素風老師呢?既然勇作失蹤了,不是剛好方便把老師也趕出去了嗎?”

“我也是這麼覺得呢。可能是因為,要把素風趕出去的話,阿元會拚了命地阻攔吧。”

“阻攔?阿元性子有那麼烈嗎?”

“不,她性格相當老實。可是,她對勇作說過的話絕對是百依百順。她按照勇作的托付,一直護著素風,也是很有可能反抗老板娘的。”

“那素風老師也算幸運啊。”

“這一點來說,也許是吧。老板娘一直虐待素風,吃喝也沒有點像樣的東西。阿元可真是不容易啊。”

“阿元一定相當喜歡勇作吧。”太田心裏一直想著的話終於脫口而出。

“是啊。我也覺得,對未婚夫這麼癡情的人真是世間少見啊。”安子不停地點頭。

“可是,那為什麼勇作還要在兩年前不打招呼就離家出走,之後又音信皆無呢?”

“那就不知道了。”安子一邊收走厚樸葉子下麵的小炭爐和紅漆食案,一邊說道。

“粗茶淡飯,真是慢待您了……這位客人,我說的這些話,您可千萬跟誰都不要講啊。”

2

樺原溫泉的坡道兩旁房屋鱗次櫛比。溫泉的中心地帶有一些旅館、特產店兼食品店、日用品店、大眾餐館、理發店、郵局、派出所等等,沿坡道兩旁一字排開。從中心地帶走過七百米後,可以看到一些農家。這一帶,那種擺放石塊的木板屋頂和白鐵皮屋頂比較少見,而以歇山頂和懸山式構造居多。寬大的房屋十分醒目,上麵都鋪著瓦片。周圍許多人家都擁有山林,一派生活富庶的景象。

環抱四周的群山之上,午前一直籠罩著氤氳薄霧。一下起雨來,遠近一片山色空蒙,唯有山麓處露出黑黢黢的身影來。山坡上隱約可見杉樹林紅色的樹幹。公路上載著杉樹木材的卡車震動著車身,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沿公路向北走出三公裏,就可以抵達人工湖。再往前走,就是去往高山市的方向了。湖水與高山之間也坐落著小小的村莊,因此,巴士一天要往返四班。

太田第一次見到小藤素風,是在住進紅葉屋後的第三天,吃罷晚飯出去散步的時候。外麵正淅淅瀝瀝下著小雨,他手上撐著旅館裏提供的油紙傘,從道路上走過日用品店的拐角,沿著一條小徑徐徐走下坡去,來到了河邊。這條河並不是西去的小阪川,而是北上的秋神川上遊。這一帶是秋神川的分水嶺,河水在這裏分流而去。秋神川一路向北,西麵是六郎洞山、栃尾山等海拔有一千四百餘米的山脈。河流在山麓處繞個大大的彎,然後又迂回向西,流向高山南麵的小鎮——久久野。那裏還有高山本線的車站。而栃尾山東麓就是那處堰塞而成的人工湖。

太田來到的這條河邊,正是穀湯旅館的背麵。通常,旅館背麵都是些雜物間、曬物場、廚房間等雜亂無章的地方,這裏也是一樣。太田忽然發現,在厚樸樹下的一口井邊,一名女子正蹲在那裏,用大大的水盆洗刷著衣物。正是水聲引起了太田的注意。他對女子緊紮起來的頭發和皺巴巴的襯衫記憶猶新。女子肩膀被小雨淋濕,身旁還盛開著一簇大波斯菊。花朵被撲簌落下的雨點打得垂下了頭去。

聽到木屐的聲音,女子也抬起頭,轉回身看過來。果然是阿元。

她也記得太田的臉,立刻站起身來。可能是因為起得太急,矯健的四肢顯得格外突出。她把雙手放在髒成煙灰色的褲子膝蓋上,向太田施禮致意。

“上次實在是抱歉了。”阿元難為情地忽閃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為之前在旅館門口婉拒他的事情表示歉意。

“沒關係。”太田趕緊回道。在這種溫泉勝地裏,被當成外人視而不見本是理所當然的。他全然沒有想到她竟會為這樣的小事向自己道歉。此時,阿元的褲子剛好遮住了水盆裏的衣物。

“您是住進紅葉屋了嗎?”阿元微微笑道。太田手裏的油紙傘上寫著旅館名稱的大字。阿元說話時表情毫無譏諷之意,反而是一副放下心來的樣子。

“嗯。”

倘若回答別的話,反而會顯得好像自己語帶譏諷一般。

“您好像挺忙的啊。”太田說道。阿元那有些鬆開的頭發上麵,還附著一顆顆小小的雨滴。

“嗯。”

這回輪到阿元說這個詞了,她有些靦腆地低下了頭。

這時,隔著厚樸樹傳來一連串嗬斥,聲如洪鍾。

“阿元!阿元!你幹什麼呢!岡垣說看到你了,你怎麼還不快點過來!”

太田定睛向聲音傳來之處望去。隻見在不遠處一棟房屋的簷廊上,站著一位穿著棕色無袖坎肩的禿頂老人。老人雙眼圓睜,瞪著這一邊。在他身旁,還站著一位長發、瘦削的青年,舉止畢恭畢敬。

太田心裏暗忖道,這位老人應該就是小藤素風了吧。雖還未與之有過交談,還是點頭致了一下意。這位貌似素風的老人對他一臉陌生的表情。不過,旁邊的青年倒是輕輕地點了下頭。

“嗯……馬上就好了。”阿元答道。老人也不作答,徑自帶著青年鑽回了昏暗的房間裏。

“打擾了。”太田向阿元說完,便逃也似的離開了此處。就在這時,他忽然瞥見水盆裏浸滿了浴衣剪成的布片,是一些比嬰兒尿布還要大上許多的布片。

太田沿著河岸漫步著。水麵上,板橋上,無處不籠罩著一層輕煙。阿元拒絕自己投宿的理由已經顯而易見了。隻要有小藤素風住在這裏,長期投宿的客人定會受到諸多困擾。三天前吃晚餐時,紅葉屋裏的安子欲言又止的話語,此刻變得格外清晰:阿元正在洗的,是成人用的尿布。

太田推測,假如隻是兩三日的住客,阿元一定會高高興興地把人迎進去。可是長住一個月的話,勢必要把客人引進專用的房間,這樣一來,就會跟素風所住的別苑尤為靠近。太靠近這個因半中風而大小便失禁的老人所生活的房間,顯然會給客人帶來極大的不快。所以阿元才拒絕了他。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小藤素風。老人的舉止和呼喚阿元的態度都是那麼傲慢無禮。這位如今已變成半個廢人的老人身上,還殘留著當年叱吒文壇的小說家常有的驕矜。對於安子所說的那句“阿元就像有兩位公公一樣”,他在剛才的短短幾分鍾之內,也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

太田正佇立在那裏沉思,小雨中忽見一位穿著雨衣的男子現身,從細長的板橋上走了過來。男子背上背著竹筐,走路的姿勢略微前傾。走過太田麵前時,他用嘶啞的聲音打了個招呼:“您好。”

遇到陌生人也要打個招呼,似乎是這個小地方的習俗。

就在男子點頭致意之際,他頭上戴的防雨頭巾在微風吹動下掀開了一角,使太田瞥見了他的側臉。男子那張臉上皺紋橫生,看上去應該過了六十五歲。背上的竹筐裏裝著新剪下的小樹枝、雜草以及砍刀、鐮刀。男子的背影轉身進了阿元剛剛洗刷尿布的穀湯旅館裏。

“今天,我在穀湯旅館外麵遇見小藤素風老師了。”

傍晚時分,太田向坐在春慶漆食案對麵的安子說起自己白天偶然看到的一切。

“啊。老爺子身旁站著的那個年輕人是岡垣吧。”安子猜測道。

“是的,素風老師對阿元喊道,岡垣來了。這位叫岡垣的青年是個什麼來頭啊?”

“聽說他在岐阜的紡織工廠裏工作。據說是來向素風請教寫小說的,每個月總有四五次能在穀湯旅館或是附近一帶看到他。從一年前就開始了。大概他自己也在寫小說吧。”

“岡垣每次來,都會住在這裏嗎?”

“當天就回去了。”

“從岐阜當天往返,可是夠辛苦的。”

“沒有,不會的。從岐阜到小阪,搭快車也才兩個半小時而已,之後再轉乘巴士。開車的話,從岐阜過來也隻要三個半小時就到了。”

“他是開車過來的嗎?”

“這一陣子,好像是自己開車呢。”

文學青年自古就不少見。有誌於大眾文學創作的人,近來也大有增加啊,太田心想。

“跟那種中了風的老爺子學習,真的能對寫小說有幫助嗎?這老爺子,別說教別人寫了,連自己寫的小說都賣不掉呢。”安子毫不客氣地說道,看上去對素風完全沒有一絲尊敬之情。

“那倒是。不過,自己寫和教別人寫可不一樣。素風現在的確是年紀大了,可當年畢竟是風靡一時的小說家啊。他也熟悉很多曆史方麵的知識,岡垣說不定是來學習那些知識的。”

“素風以前可能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可現在是指望不上了。這老爺子整天就知道對阿元吹胡子瞪眼呢。”

安子反駁的話語裏,充滿著憤憤不平,似乎很不滿素風對阿元的頤指氣使。她所說的“阿元就像有兩位公公一樣”,應該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接著,太田說道:“我還遇到了一位老人,是從對岸山裏沿板橋走過來的,六十五六歲的模樣。那個人背上的竹筐裏還裝著砍刀、鐮刀,進了穀湯旅館的後門。他可是那裏雇用的員工?”

“不,那個人就是那裏的老板,勇作的父親。”

“那一位就是梅田敏治嗎?”

“是啊。他看起來有六十五六歲,那是因為臉上的褶子太多了。其實今年才六十二呢。後娶的老板娘四十七,比他小十五歲。不過老板娘看著倒是年輕,也就四十出頭的樣子。光從外表上看,差不多要跟老板差上二十歲呢。”

“這當老板的,居然也會親自去割草什麼的,真是能幹啊。不像一般的旅館老板。”

“是啊。像個下人似的,是吧?他在那一帶有二十町步的山林呢。因為現在人手不夠,這老板每天天還沒亮,就起床去巡視杉樹林,剪樹枝,割雜草,一個人幹這些活兒。聽說,山裏麵還有老板休息的小屋,是個放工具雜物的小屋。那種地方,老板娘她們可是誰也不肯去的呢。”

太田在橋上看到穀湯旅館老板的身影後,就真切地體會到了安子所說的話。

“可是,勇作又為什麼會離家出走呢?留下了阿元在家裏望眼欲穿,他卻居然杳無音信?”太田又問了一遍這個問題。

“啊,不知道。”安子的回答也還是跟上次一樣。

“這盤子裏的西太公魚,是從仙龍湖裏捕上來的呢。”她把話題岔開了。

3

這家旅館裏偶爾也會有旅遊團入住,晚上也會舉行宴會,氣氛卻不像下呂溫泉那樣隆重熱烈。來的都是些鄉下的旅遊團,規模也不算大。雖然多少有些擾人,但清晨到傍晚間卻安靜得好像獨門獨院一樣。太田的神經衰弱也因此好了大半。

來到這裏已經是第五天了。太田在散步時,隨意走進了路邊一家大眾餐館。此時正是三點前後,不覺有些饑腸轆轆。

餐館外麵停著一台卡車。不出所料,燈光幽暗的店內,果然有司機和副駕駛兩人在稀裏呼嚕地吃著蕎麥麵。角落裏,還有一對中年男女坐在那裏對飲。女子身穿一件藍底的小紋和服,披著黑色的外褂。男子身材肥胖壯碩,棕色的和服上係著角帶。

太田跟店員點了份蕎麥麵。那對男女食客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桌上擺著五六隻酒壺和四個吃得狼藉的盤子。盤子裏還剩著鯉魚的冷鮮魚片和虹鱒魚的魚骨。

“多謝款待。”

女子讓男子先行一步走到店外,自己從懷中掏出一隻時髦的錢包來。她頭發燙著波浪,臉蛋塗得雪白。一張長臉兒,看上去四十五六歲的模樣,眼睛細細長長,畫著濃濃的眉毛,下唇微微突出。

“不用了,老板娘。下次再說吧。”店裏的主婦笑容可掬地說道。

“不了,這次您一定要拿著。”

被喊作老板娘的女子滿麵春風,堅持向店裏的主婦付了款。女子眉眼間流露出無限的風情。接著,她急急忙忙出了門,追上男子。

“穀湯老板娘還是那副老樣子啊。”運木材的卡車司機剛才還把頭埋在蕎麥麵碗裏,此刻,他抬起那張胡子拉碴的臉,衝主婦說道。

主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剛才那個男的,就是櫻中軒京丸吧?他們那種關係,得有三年多了吧。”

餐館裏的主婦輕輕地點了點頭。或許是因為意識到,坐在那裏的太田是外來的溫泉客。

“大白天就在這種地方大搖大擺地對飲,這兩個人可真是膽大包天啊。難不成是因為,在自家旅館裏喝酒太沒意思了?”

“……”

“接下來,這是要去下呂那邊快活了吧。這倆人去泡外麵的溫泉,肯定會到那些高檔酒店裏開房了。不過呢,老板娘有的是錢,京丸那家夥就偷著樂吧。”

不論他怎麼調侃,主婦都隻是笑而不語。這家店離穀湯旅館僅有五十米之遙。

卡車在外麵發動引擎,車身發出的轟鳴聲震動了整棟房子。卡車開走了。太田也走出店外。那對男女的身影自然早已不見。他心下暗想,這下可聽到了一些不得了的話啊。

“被您聽到了也無所謂啊。”

晚餐時,安子坐在食案對麵,低頭笑道。她身材嬌小,麵頰紅潤,日落之後會略施脂粉,換上和服。按安子自己的話說,宴會上的客人和旅館的住客裏也不乏追求她的人。

“那個穿和服係角帶的男人,是個浪曲[5]師,叫櫻中軒京丸。四年前一直隨曲藝團在鄉下巡回演出。聽說,他來高山時碰到去那裏遊玩的穀湯老板娘,兩個人共度了一夜春宵。之後京丸離開曲藝團自立了門戶,在下呂的旅館裏巡回表演。他還會彈三味線,可以自彈自唱呢。”

“就依靠這個生活嗎?”

太田眼前浮現出大眾餐館裏看到的那個肥碩的浪曲師的麵孔。

“靠這玩意兒哪能生活得下去啊。京丸還在小阪跟下呂之間一處叫上呂的地方租了房子,據說房租和生活費都是穀湯老板娘出的呢。聽人說,京丸拿表演賺來的錢去吃喝嫖賭,經常為了這事跟老板娘大吵大鬧。不過呢,每次都是爭風吃醋,回頭準和好。這老板娘對京丸可是著了魔了。”

太田心想,自己在大眾餐館裏撞見兩人在一起的情形,印證了安子所說的話。

“這種關係居然能保持三年多啊。真是讓人大跌眼鏡……那穀湯老板對老板娘的行為就完全沒有察覺嗎?”太田問出了這句難以啟齒的話。

“老板早就發現了。這個樺原溫泉裏,老板娘跟京丸的關係可是盡人皆知啊。可老板就是裝著毫不知情。”

太田眼前又浮現出那個穿著雨衣從山林裏出來的男子在眼前走過的一幕。

“為什麼老板不去責怪老板娘這麼不檢點的行為呢?”

“那是因為老板對老板娘著了魔啊。他大概是想,與其惹怒她,讓她跑掉,還不如閉眼佯裝不知吧。老板人就是這麼忠厚老實。”

“可是……唉,原來是這樣啊。”

“是的啊。他對老板娘著了魔了,什麼話都不敢說。”

“這麼說的話,我與這位老板娘雖是初次謀麵,也覺得她長得頗有些風情啊。”

“你們男人可能都那麼覺得吧。我們女人卻是一看便知。之前,她可是在木曾福島一家餐館裏做過女招待的,自然跟一般人不一樣,也算是個老手了。八年前,穀湯原來的老板娘過世後,旅館需要人打理,就是這位榮子進門做了老板的繼室。老板對她,那可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啊。”

“這樣啊。怪不得那位老板娘的穿著打扮,看著有種風塵女子才有的韻味呢。可是,既然老板那麼寵愛老板娘,發現了她跟浪曲師的關係,怎麼沒有發火呢?這真是不可思議啊。”

“老板說了,隻要老板娘留在這個家裏就行。他的年紀越來越大,跟老板娘之間的年齡差距也出來了。老板今年六十二,看上去還要老個四五歲,身體早就不行了吧。可老板娘今年才四十七,而且看上去還要年輕個四五歲,據說那身體也不是一般火辣呢。所以,老板也隻能忍氣吞聲了吧。要是為她跟浪曲師的事發了火,萬一惹得老板娘跑掉,那可就糟了。與其雞飛蛋打,還不如忍氣吞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