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產篇(1)(1 / 3)

上官吟春

(1942-1943)

上官吟春挎著沉甸甸的洗衣籃走到河邊時,不禁吃了一驚。昨天的雨雖然下了大半宿,卻是窸窸窣窣的那種細雨,聽不出有多少勁道。早晨出門,院門外那棵桑樹上的葉子雖然肥大了許多,卻找不見幾滴水跡,街邊的積水也剛夠淺淺地舔濕她的鞋底。沒想到那雨輕言細語的竟把一條小河給灌得如此飽脹,三級下水的石階,現在隻隱隱約約地剩了半級。連那半級,也還得看風的臉色。若風是從西南來的,又略帶幾分氣力,那石階就完完全全淹在水裏了。

命該今日,命該如此啊。她喃喃地自語道。

河叫藻溪。鄉跟了水的名字,也叫藻溪。藻溪的水不長,流不了多遠就叫另外一條河給吞噬了。藻溪的水也不寬,即便在最開闊之處,這岸的攏住嘴扯著嗓子吼一聲,那岸的也就聽見口信了。在最窄之處,這岸的把竹筐放到水麵,拿扁擔輕輕一送,那岸的再拿扁擔輕輕一鉤,便取到貨了。輪到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河水清朗如明鏡,水底鵝卵石上的青苔,遊魚身上的斑紋,都曆曆可數。可是一到下雨天,藻溪立時就像個悍婦,說翻臉就翻臉,翻成渾綠的一片,人就是把麵孔貼到水麵上,半天也找不見口鼻眉眼。別看這河不長也不寬,方圓幾十裏人的生計,卻都拴在它身上。澆田喝水淘米洗菜洗衣涮馬桶,用的都是這片水。從礬山挑明礬石進城的後生,免不得在水邊洗洗腳,歇一陣陰涼。米販布販茶葉販也都得借這一片水,把小舢板劃到四裏八鄉的大埠頭。

吟春挽起褲腿,脫下鞋襪,把襪子塞進鞋窩裏,擺放到水邊一棵槐樹下。想了想,又拎起鞋子走了幾步,放到了高處一塊岩石上,方安了心——誰也說不準一會兒的風會朝哪邊刮,她舍不得水把鞋子卷走。這雙鞋子是舊年年底做的,才穿了幾個月,鞋底鞋麵都是上好的布料和手工。婆婆呂氏是天足,腳隻比她略小一兩分。隻要在腳趾頭前麵塞一塊布,這雙鞋婆婆也能穿。雖說大先生是吃官餉的,陶家在藻溪鄉裏也有幾畝田,雇人耕種著,家道算得上殷實,可是婆婆生性節儉,這樣一雙八成新的鞋子,落到婆婆腳上,還能穿上好幾年。

吟春把籃子裏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掏出來放到石階上。衣裳都是大先生的。這個時節大先生本來早該在杭州城裏了,卻因為城裏在鬧日本人,大先生的學堂延誤了開學的時間,大先生就在藻溪待下來了。吟春拿起一件布衫,埋下臉去聞了聞,有淡淡的一絲油垢味,還有不那麼淡的一絲煙草味——這就是大先生身上的味道。大先生的味道,和鄉裏那些種田殺豬的漢子,委實不太一樣。她能在千個百個男人堆裏,狗似的一下子把大先生聞出來。她把衣裳攤在石階上,在袖口和領邊處輕輕抹了一層洋皂。鄉裏人使的都是皂角,洋皂是大先生從省城捎回來的稀罕貨。大先生是讀書人,喜歡勤換衣裳。其實大先生換下來的衣裳,除了領邊袖口有微微一絲汗垢,實在還幹淨得緊,她想省著點使洋皂。

一陣風吹過來,跟水打了個照麵,水哆嗦了一下,漾出大大一圈的波紋。吟春隻覺得天地翻了個個兒,早晨出門前喝的那半碗菜泡飯,毫無防備地湧了上來。她知道,此時她什麼也不用做,隻要聽從了水的勾引,身子略微一斜,就可以一了百了地跟著水走了。

可是時辰未到啊,時辰未到,她還沒有洗完大先生的衣裳。她就是走了,也得給大先生留幾件幹淨衣裳。

大先生的名字叫陶之性,可是大先生的名字不過是一個擺設,隻在跟她換龍鳳帖的時候使過一回。整個藻溪鄉裏,無論男女老幼,一律叫他“大先生”,因為他是方圓幾十裏唯一的一個大學生。大先生念過大學,又在大學堂裏教書,還懂好幾國的洋文。可是大先生就是把學問做到了天上去,他依舊還是一個小小的藻溪鄉裏的孝子。大先生的母親呂氏,二十一歲就守了寡,硬是靠家裏的幾畝薄田,把膝下唯一的一個兒子拉扯長大。大先生在省城裏謀了教職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寡母帶到杭州去住,無奈呂氏死活不肯離開藻溪。大先生是呂氏手裏的一隻風箏,呂氏讓他飛多遠就是多遠,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呂氏的手有時候很鬆,所以大先生一路飛過上海、蘇州,最遠的還去過天津,最後停在了杭州城。可是呂氏的手該緊的時候也很緊,所以大先生再開化,也得回來娶一個家鄉女子,把心實實地拴在藻溪。一年裏無論是逢年過節,寒假暑假,大先生都會老老實實地趕回家來陪老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