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中王學就其直接的思想脈絡而言,不言而喻,當源自於明代的大哲學家、政治家、教育家、軍事家、藝術家———浙江餘姚人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號陽明),然就其間接的學脈關係來說,則上可推至孔、孟、濂、洛、關、閩、陸,中可溯及宋元以來源遠流長的“浙學”之傳統。因此,本書擬以“浙學”為開篇,以探尋浙中王學的源頭活水。
需要說明的是,“浙學”之所以不能像“閩學”、“皖學”、“吳學”那樣直接稱為“越學”,乃是由於宋以後以“越”或“越中”特指紹興已成慣例[1],“越”已不能像先秦那樣代表當時的浙省之大部。故宋以後通常稱浙江為“浙中”[2],一如“閩中”指福建、“吳中”指江蘇。一般地說,浙江學術思想發展的萌芽期是在秦漢至五代時期,高峰期是在宋元明清時期,而“浙學”的形成與繁榮,就是在被稱為“近世”的宋元明清時期。所以筆者試圖先從“浙學”的涵義入手,以比較宋元明清時期學術界對“浙學”一詞的各種詮釋,從而為“浙中王學”劃定一個大致的範圍。然後再通過對“浙學”之地緣與學緣關係及其曆史衍變的考察,而求得對“浙學”諸學脈的大致梳理與分析比較,從而勾勒出王學在浙中發生、發展、演化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及學術思想基礎。這裏所謂的“地緣”,是指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的沿革及異同;所謂“學緣”,是指各種學說、學派的形成、演變及傳承。如果說“學緣”是以“地緣”為物質載體的話,那麼“地緣”便是以“學緣”為精神脈絡。而把握住了“浙學”的“地緣”與“學緣”及其相互關係,也就能深入解剖產生於明代中葉的浙中王學的形成機製與思想內蘊。
(第一節 從“浙學”涵義的衍變看王學
在浙江的興盛
一、“浙學”與“心學”
“浙學”一詞最早是朱熹為批評南宋浙東的事功學派而提出的概念。剛提出時,不僅命名者帶有明顯的貶抑之傾向,而且被命名者即當時的浙江學人,由於很少有立門分戶的自覺,使得“浙學”在學脈係統上遠不如關、洛、濂、閩及江西諸學派那麼精致完備,以至當時及以後的學者們在講到南宋學術時,很少或根本不提“浙學”。譬如《宋元學案》在述及浙江鄞縣學者王應鱗時嚐評論道:
鹹淳元年(1265)七月,除著作郎。時湯文清公為太常少卿,與先生(指應鱗)鄰牆居,朝夕講道,言關、洛、濂、閩,江西之異同,永嘉製度、沙隨《古易》、蔡氏圖書經緯、西蜀史學,通貫精微,剖析幽渺。[3]“浙學”在當時不僅影響甚微,而且即使使用“浙學”一詞,其涵義也很不確定。南宋以後,“浙學”之稱謂大致有狹義和廣義兩種涵義。狹義者單指南宋浙東的事功之學[4],甚至僅指永嘉之學或永康“陳學”[5];廣義者則將其擴充至寧紹四明諸學派。[6]不過,無論狹義還是廣義,“浙學”一詞都僅限於兩宋尤其是南宋的浙東地區,卻是不爭的事實。明代以後,圍繞著“浙學”的話語環境發生了改變,因而使其涵義亦逐漸呈現出多義性。
明人劉鱗長[7]在任浙江提學副使時所編的《浙學宗傳》(不分卷,明崇禎十一年自刻本),就是為與周汝登所撰的《聖學宗傳》相銜接,並對應於其父劉廷焜所纂的《閩學宗傳》(不分卷,浙圖藏劉廷焜刻本)而編纂的。在劉鱗長看來,“浙學”乃是與具有朱學傳統的閩學擁有共同學術淵源的孔孟聖學之支脈,其學之源頭,遠者堯、舜、文、周、孔、孟,近者楊時、朱熹、陸九淵,而其鼻祖則是浙西的張九成和浙東的楊簡。從《浙學宗傳》所輯之人物看,劉鱗長所說的“浙學”概念,正是指宋明時代包括浙東、浙西在內的整個浙江地區的“心學”之流脈[8],這點在劉鱗長所撰的《浙學宗傳序》中表現得尤為清晰:
於越東萊先生與吾裏考亭夫子問道質疑,卒揆於正,教澤所漸,金華四賢,稱朱學世嫡焉,往事非邈也。擊楫姚江,溯源良知,覺我明道學,於斯為盛,今豈遂絕響乎?緣念以浙之先正,呼浙之後人,即浙學又安可無傳?周海門《聖學宗傳》
尚矣,然頗詳古哲,略於今儒。乃不揣固陋,稍稍編彙成書,梓且行。……今夫堯、舜、文、周、孔子、孟氏,萬世知覺之先。大宗之祖,閩與越共之,不具論。論淛近宗,則龜山、晦庵、象山三先生。其子韶、慈湖諸君子,先覺之鼻祖歟。陽明宗慈湖,而(按:疑脫“弟”字)子龍溪數輩,靈明耿耿,骨血相貫,絲絲不紊,安可誣也?……然而此點靈明骨血,還注當身,一加濯磨,無難昭灼,反而求之,便登吾宗譜牒,亦於心學加之意而已。聖為學宗,心為聖宗。苟得其傳,毋論子韶、慈湖而下,堪稱慈父,行且堯、舜、周、孔,同我正覺。……了心入聖,為宗門中大覺,至孝而無難;不明心學,即墮落於罔覺,不孝而不可藥救。所貴還返個中,認正宗傳,學恒於斯,教恒於斯,則若閩若浙,同屬家親,而大宗小宗,共登上岸矣。[9]對此,四庫館臣的評論相當精到,稱《浙學宗傳》是“采自宋訖明兩浙諸儒,錄其言行,排纂成帙;大旨以姚江為主,而援新安以入之”[10]。劉鱗長的目的,就是要打通浙學與閩學,使心學與理學不僅在源頭上“同屬家親”,而且在傳承中彼此貫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