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德十四年,秋。
常州府,武進縣,蒲鄉,望月浦。
在這個奸臣當道、嚴風酷刑的時期,似望月浦這般遠離城鎮的小村落,自然少了些許的血腥和不堪入目的狗苟蠅營。以天而食,憑力求生,此處人心本如此,民風自然淳樸得多。
鄉間之夜,蟲鳴四寂,寧靜中猶帶生機,田埂之上毫微生命往返不息,不知是何物驀地竄入一窪浥畦,驚擾了一隻野鴨,飛不多時落下既又向遠飛去,直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不見了蹤影。
林間,月光散灑,自枝縫葉隙間跌落,灘在了滿布枯苔的林道上,道旁稍遠處即有一座土山,隔著茫霧看去,山上似是杵著一人。
月光曝映之下,一位手持鹿角長杖的老者正緊躇眉關仰望天際。這柄鹿角杖一人多長,頂段兩側各有兩根短小支杈,上係紅色絛帶,隨風飄灑。
深色天宇,浩瀚無際,雖有寥星寡月映襯,卻仍顯得慘淡無奇,即便是正北天的七星之鬥亦是如此,惟有開陽處旺盛至極,沌沌光韻遙指村落上空。
觀此情景老者闔目掐指,良久,喜道:“是這了。”
中夜天,月光亢奮不已,屋頂舍簷皆被皂色堆滿。村邊,兩間茅屋在樹蔭遮蔽下安靜地躺在河道旁,隻是此時屋內卻熙攘不斷,搖曳的燈影透著窗紙似要掙紮而出。
此時,一人來至茅屋前,正是土山上仰觀天象的老者,此刻把手中長杖插在地上,徑直走到斑駁不堪的門前,整了整衣冠,高聲叩問道:“有人嗎?”
片刻後,門分左右,閃出一個大汗淋漓的男子,看了看老者,即慌張地問道:“誰啊?”
老者單手一禮,道:“無量壽福!施主,可否賞貧道一碗水喝?”
男子見麵前道長鶴發童顏,比那齋醮供香的道士憑添了幾分脫俗之雅,即也不敢怠慢,當即回禮道:“這位仙師,請稍候片刻。”說完即要退身關門,見老道長滿眼不解,解釋道,“仙師有所不知,賤內正在分娩,怕傷了風寒,還請稍候,我這便取水來。”說著連忙關門。
“施主!”老道長洞喝一聲,單手按住門板,道,“貧道奔波至此筋疲力竭,且容屋內稍歇,飲完水我自離開!”
哢嚓——
沒及男子開口,頭頂即傳來一記穿雲裂石般的巨響,抬眼看去,瞬息之間天幕竟似墨鬥倒懸般洞黑一片,讓人不寒而栗。
老道長抬頭看罷,鼻息漸促,急道:“休誤了大事!”說罷猛地推開男子,急急闖進屋去。
屋內雜亂無章,裏間床上躺著一個女子,身旁穩婆正攥著她的手,道:“你可要撐住啊,你們家幾代單傳,可要對得起你男人啊!”
老道長也不避諱,徑直走到床前,見女子已是汗如泉湧,一臉痙攣沒了血色,遂站了個步法,右手憑空拽出一柄拂塵在身前畫出禁製,緊跟著左手掐訣,雙目緊闔,吟咒不止。
男子緊跟進屋見老道長正在做法,不知是福是禍,一時慌亂竟沒了主意,躊躇之際,忽見房內光華頓起,五色漾氣無風自動、幻化無窮。刹那間,紛繞光炫自房頂四壁射來,好似星河傾瀉一般直繚的雙目昏花。與此同時,房外雷聲也逾來逾緊,仿佛記記炸響身旁,聲聲振聾發聵,似這末日景象,嚇得幾人都呆作了一團,即便是那正受難產之苦的女子也止住了哀嚎。
漸漸,房內光炫在半空聚攏,凝成了一團混沌,瞬間,一道藍色光炫從混沌之中射出,似閃、似電,直向床上影去。沒待眾人看清,竟沒了蹤跡。
“光,那藍光......鑽進她肚子裏了!”穩婆雙手顫抖驚聲叫道。
片刻不差,老道長雙目圓睜,拂塵隻向前一甩,一道紫色光炫隨即而發,罩在女子全身,而後漸漸收縮、慢慢淡化,終在女子腹部消隱不見。
老道長收起法勢,浩清之氣纏漸而出,如釋重負般道:“無量壽福。如此便好,你且老實待著便罷。”言畢,一道純白之氣騰籠全身,須臾,煙塵消散便沒了人影,而房外雷聲也嘎然而止。
良久,房內眾人仍在驚愕之中。男子當先掙醒過來,竟也不知發生何事。而後,女子便順利產下男嬰,眉心之處有顆淺顯的紅癍,以為是仙賜福祉,自此合家歡樂七年有餘,直至這年夏。
※※※
七年後
是年夏,常州府連降暴雨,所轄縣鄉多遭水患,而蒲鄉之下大小村落也未能幸免。
天河傾瀉,百年未見,致江河泛濫,道壩決塌,房舍糧囤毀之一盡,淒悲哀怨直逼九天。
消息傳至京城,朝野上下震驚不已,皇上急召護國法師“致一真人”前來化解。致一真人掐指言道,乃常州府地道觀失修,不敬上神,故遭天罰。
皇上遂發聖旨,請護國法師拜壇施法,數日後果然暴雨息停,自此對致一真人更是恭敬有嘉,遂令天下普修道觀,廣納信徒,道教在此興盛至極。
此次洪災,家破人亡者數不勝數,比起失偶喪子的成年人,那些無家可歸的孤兒們,則更顯的淒慘至極。
這天清晨,蒲鄉幾個村落的孤兒們聚在一起結伴上路,他們要趕幾天的路程北上,到臨近的城鎮中去。走了半天,來在一個林道岔口,這兩條路中一條是大路,走到盡頭過個橋便可到達最近城鎮;而另一條,則是荒蕪無際的林道,這林道蜿蜒延伸,仿似沒有盡頭,而這條路,即便是他們的父輩也很少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