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農民,不需要多高深的學問,一年到頭無非四件事:春耕、夏播、秋收、冬藏。十三歲前的郭靈君,腳下從未沾過一點黃泥,照樣脫了錦衣長衫便下地了。六年來黃泥漫過他的腳,浸入他的身體,滲進他的靈魂,把他磨成了一個道道地地的農民。
隻有偶爾看到那些錦繡衣裳的公子少爺,郭靈君才會想起,曾幾何時,他同他們一樣,是南京城裏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少年,那個時候,真是最好的時光。
彼時的南京城剛剛迎來他的新主人-大周朝第一位皇帝,久經戰亂的人們,為了慶賀解脫與新生,大街小巷掛滿了燈彩,鞭炮、焰火點亮了整個南京城,高呼萬歲的聲音,響徹每一條街巷。太平裏的一個小院中,郭靈君等不及要參與這場熱鬧,以一聲啼哭哇哇墜地,成為新朝最小的擁護者。
郭家長孫出生在新皇登基之日,這是郭家舉家的榮譽,每一個人都認為,這是富貴與好運的象征,他們請來了卜者為郭靈君批命,卜者看過郭靈君的八字,連連直呼:“此兒可旺父母,日後定成大器。”
或許是卜者的話冥冥之中給了郭靈君父親某種心理強化,又或許真是郭靈君的助運,郭靈君出生不到一年,皇上便在全國範圍內舉賢納士,他的父親郭懷一舉入仕,成為當朝最年輕的戶部給事中,雖說是從七品的官職,但有規諫、詔旨、議政之權,初入官場,便能擔此大任,確實行了好運。
自此之後,郭靈君的家人對卜者的批命更加深信不疑,為了他能早日“成大器”,在郭靈君兩歲時,便請來京城名師嚴孝誠為其開蒙,嚴孝誠乃當朝大家,與一般儒學之士所不同,他儒法雜糅,敦仁義教化人心,但又強調抱法處世,郭靈君自小便受教於嚴孝誠門下,七八歲時已是京城家喻戶曉,人人稱讚的少年。往後的事實也證明了,正因為他曾受儒法雜學啟示,在關鍵時刻所表現出了超越常人的堅韌與狠決。
在一個新生的王朝裏,又有家族庇佑,隻要郭靈君不犯大事,將會有富足亨通的一生:讀書、科舉、入仕、娶妻、生子……像所有京城貴公子一般,隻可惜啊,卜者並未算出他福薄。
“啪——”,老天爺沒有給郭靈君更多時間沉浸在過去的錦繡時光裏,鬥大的雨點打下來,砸在鬥笠上啪啪作響,砸得剛抽條的秧苗在雨中瑟瑟發抖,不少秧苗已被最先一批凶狠的雨打倒了,郭靈君看著瓢潑一般的大雨兀自憂愁,這一場雨過後,不知要砸壞多少莊稼。
農民靠天吃飯,郭靈君與他母親倆人,全靠這兩畝田養活,每年的收成交了稅錢,將將也就夠糊口,要是哪一年旱了,澇了,他們的日子便不好過,這是郭靈君兩母子的活命田。
月亮掛上樹梢頭時,郭靈君方才扶正了所有被雨打歪的秧苗,他扶著腰,立起身來,看著月光映照下的秧田又恢複了往日的生氣蓬勃,想象著數月後掛滿稻穗的場景,心滿意足地鬆了口氣,這才放心回家。
郭靈君的家,離地不遠,不過一裏之遙,原係村中荒廢的一處破屋,裏正見他們孤兒寡母可憐,便劃給了他們住,兩母子相互攙扶著,一住就是六年。
薛氏原是大家閨秀出身,下地幹活不是她所長,但看顧家中,照拂兩人吃喝勉強也能應付,郭靈君進了院中,便看到井邊已立著一個木桶,桶中盛滿了清水,想是薛氏早早為郭靈君備下的。
郭靈君滿手滿臉的泥,他舀了瓢水,借著月光將手臉洗幹淨,這才看清他的劍眉星目,這一年,郭靈君剛過十六,已褪去了孩童的稚氣,顯出他眉目清秀,但因長年在農田裏忙活,臉曬得黝黑,添多了幾分堅毅,若是他父親舊友在,怕是要詫異,真像極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時,裏屋的燭光亮了起來,“兒啊,你回來啦?”薛氏摸索著走出來,郭靈君忙上前扶住薛氏。
“鍋裏給你熱著玉米粑粑,餓了吧,趕緊去吃點。”薛氏望著郭靈君的方向關切問道。
“我不餓,娘,我晚點吃。早就和您說,太晚了您就別等我了,早些休息。”郭靈君將薛氏扶進屋裏,又照顧薛氏躺好。
他的老母親,也曾是南京城裏養尊處優的官家太太,一場變故熬白了頭,哭瞎了眼,人又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不過三十多的年紀,已似一個蒼蒼老媼了。
“娘,咱們地裏的莊稼長得好,今年一定能有一個好豐收,等換了錢,我再給您抓幾貼補身子的藥。”
“娘這身子骨自己知道,不要為我再花錢了,倒是兒啊,這錢該留給你娶媳婦用。”
“娘,不著急,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從來到香山縣的那一天起,郭靈君便如此勸自己,他接受必須作為一個下等民活著,但內心仍不甘於老死於此,像這裏的年輕人一樣,一輩子就奔著四個頭:休養於炕頭,勞作於地頭,最遠來到村頭,最終走向墳頭,他還是希望有廣闊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