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知梅在被放出巡捕房之後,先是回到青羊宮,但當時餘天師正在悅來茶園裏麵聽天書,兩個人陰差陽錯地岔開了,說不得,隻能自己去找七寶齋的線索。
按照餘天師的思路,直接是往川劇的線索上摸,但鶴知梅和對方交過手,像岑矮子這種脾氣火爆的人,天生腹懷金烏,要說是個火人也不為過,一膀子力氣不說,冬三九穿大褂,夏三伏恨不得脫層皮,若不得陰陽調和剛柔相濟,遲早都是橫死,因此這種人要是還能活在當下,多半都是靠在水邊生活,因此就往碼頭這邊走來。
但我們多嘴一句,陰陽調和的辦法可不僅僅是水,岑矮子喜歡的是“牌中一張,色中一點”,最愛在花街柳巷搞事情,這倒是鶴知梅沒想到的。
在杜甫筆下,成都是一座河網密布的“江城”。在馬可·波羅的遊記中,成都讓他想起家鄉威尼斯。成都的河網上通岷山山區、中聯平原各地、下連萬裏長江,是避開難於上青天的水上蜀道,更是進行大宗貨物運輸的最佳方式。
因此上,成都的碼頭遍布府河、南河各處,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但要說大的,隻有這五處,哪五處?北門柴碼頭,東門藥材碼頭和絲綢碼頭,南門米棉碼頭和西門油碼頭,雖然範圍縮小了,但這幾處碼頭都是蜀中最大的貨運去處,要找人依然無異於大海撈針。
鶴大仙掐指一算,直奔柴碼頭而去,看官您道是為何?隻因棉、油、絲、藥都是禁火的物事,至陽之人一但靠近這些地方,多半就要走水,偏偏這北門柴碼頭去了反而無事,為什麼呢?
這北門柴碼頭運的都是自岷山上砍下來的柏木,順水漂下,到了北門的柴碼頭上,再由碼頭工人一根根鉤住撈上岸來,要說這木怕火不假,但這木頭在河道中漂流,乃是沾水木,柏字沾水是個泊,木字沾水是個沐,生克之理細致如斯,反印了“火賴木生”的五行變化。
鶴知梅去到,正是柴碼頭上“漂木”的時候,府河兩岸早早圍了無數百姓,都來湊這場熱鬧。
所謂“漂木”,就是岷山上木頭到港的時候,把木頭撈上來的活動。老成都的府河打橫了一百四五十米寬,這些木頭是不可能靠鉤子從岸上鉤來的,得有人踩在木頭上一點一點從河中心把木頭往岸邊帶,這些木頭個大腰圓不說,在湍流中前顛後簸,不停翻滾,若是腳樁拿得不好,很容易從圓木上滾下來被後麵的木頭撞個腦漿迸裂,所以每年撈漂木死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老百姓愛看那身段好的工人,走在河中像是使輕功一樣,另一方麵也愛看死人,古代老百姓的生活不似書中寫的那樣琴棋書畫風花雪月,哪怕真是這樣,過久了也膩味,更多的人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沒見過什麼世麵,所以要是能親眼見證一個人以一種比較英雄的方式死去,那是什麼快樂也換不來的寶貴經曆。
那木頭群從上遊下來,遠看好似一條翻江滾龍,正待擇人而噬,這時候從兩岸人群中走出百十多個小夥子,不見多大塊頭,但個個都是一身的腱子肉,在太陽光下泛起古銅色的油光,兩條腿肚子更是好像四塊鐵疙瘩,刀砍上去都豁口。
鶴知梅雖然沒找到岑矮子,不過在這群人中倒看見了一張意想不到的熟臉——狐狸精。
隻見他從頭到腳不著一物,隻胯間圍著一條兜襠布,手上一根長竿,竿頭上帶有鐵鉤,鉤頭上又有許多倒刺,不光是拉木頭好用,碼頭上打群架時摸一把出來,一鉤就是二兩肉,所以這杆子也有個外號叫“鐵菩薩”,算是黑色幽默的一種。
狐狸精盯準了靠岸的木頭,一個跨步往上一縱,正落在木頭中段,那木頭吃力向水裏一沉,接著往上反彈,狐狸精跟著那反彈的力道把身子向上一提,隻兩隻腳尖把木頭帶住了,又帶著輕一些的力道往下壓,如此反複三次,穩穩當當停在木頭上,兩岸觀眾見了狐狸精的登場,都暴出一聲“好!”,盼望他使出一些更高明的手段,或者一腦殼栽進河裏麵去。
他如此反複幾次縱躍,來到河心,眼中盯準看住了,腳下一沉,手作的盧飛快,竿似霹靂弦驚,叉住一根木頭就往回帶,然而來時容易去時難,帶著一根木頭更比空手驚險萬分,所以來時靠穩去時靠快,被拖住的木頭本是打橫,腳下踩的木頭卻是打豎,要想成功,則全憑憋著一口氣將木頭拖回岸上,一旦氣岔了,幾種力道聚在手中,很容易就被帶歪了掉進水裏。隻見狐狸精腳下有如蜻蜓點水,一路小跑鑽上河岸,人群中又是一陣“好!”,間中還雜著不少“嗨呀”,表示遺憾。
狐狸精在岸上放下木頭,轉身又要入河,突然肩膀被人一拍,轉頭去看,卻是一個尖嘴猴腮的道士,不是鶴知梅是誰?
別看狐狸精現在一身腱子肉,甩開三五個人不在話下,但就被鶴知梅這麼一拍,嚇得發抖不說,一身骨頭差點就要垮架,憋了半天憋出個:“道長別來無恙啊。”
鶴知梅笑一笑不說話,隻單手押著狐狸精,像是提雞崽子一樣,一路推波斬浪離開了柴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