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年比一年少,流到沙窪窪的水就更少了,到夏天枯水季節的時候,連河灘上的鳥兒都要飛到人家的院子裏找水喝。這樣一來,不光是荒地沒收成,就連熟地也沒有太好的收成了。
但不管天怎麼旱,馬德仁要當隊長的消息還是在沙窪窪悄悄傳開了。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很多人都吃了一驚:
“馬德仁也能當隊長?”
馬德仁聽到了說:
“我咋就不能當一回隊長?”
他們說:“我們還以為就代二一個人能當隊長哩。”
馬德仁說:“代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你們想一想,他代二領導咱們沙窪窪人民幹了些啥?你們難道沒看電視麼?外麵的世界都那樣精彩了,我們沙窪窪人還為吃飽肚子這樣的小事發愁哩。我們費這麼大勁把荒蒿子灘變成了良田,卻連一顆糧食也收不上。我們沒水嘛,我們的水在上遊就讓人家堵死了麼。我就不信沙窪窪人信不過我,我就不信我馬德仁當不了一個雞巴隊長,我就不信我把沙窪窪的事情辦不好。”
說著,馬德仁又想到了什麼似的吼了一聲,接著就有模有樣地哭上了。
“哥哇,你命苦哇,你真的命苦哇!你先是瞎了,後來老婆也被人家拐跑了,再後來,你為了給大家要水竟然給淹死了……哥哇,我就沒有見過世上還有比你命苦的人……”
馬德仁這樣頻繁地出現在沙窪窪每一戶人家裏。每一次,馬德仁都要這樣表演一番。每次聽到他說他哥命苦的時候,人們就呼啦啦一下子逃掉了,因為他們討厭看見眼前這個老男人隱藏在淚水背後的賊樣子。
後來,他們漸漸對馬德仁的出現感到頗煩了,都表態說:
“老馬,你不要哭了,你再不要一見到我們就哭。真到了舉拳頭選隊長的那一天,我們都給你舉。你哥馬善仁為沙窪窪人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我們難道還不能把他的親兄弟選成我們的隊長麼?”
馬德仁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其實我並不在乎這個雞巴隊長,可代二太不是東西了,水……荒地……一樁樁,一件件,我哥……嗚嗚……他太不是東西了。”
他們說:“你不要哭了,到時候我們都選你,真的選你。”
馬德仁說:“哥——”
他們說:“我們保證選你,向毛主席保證……”
一個飛雪的日子,飯罷的人們被集中到了那間保留下來的飼養室改建的會議室裏,說是要海選隊長。鄉上的邱主任、老王他們都來了,還有那個劉幹事。這一次,老邱他們都喊他劉鄉長。這一次講話的時候,小劉被讓到最前麵,老邱和老王再不往前擠了。小劉說了幾句話,老代老邱老王他們就帶頭拍巴掌,看上去個個都挺用勁的。話一講完,大家就一窩一窩地吵上了。大家議論最多的,是這個小劉幹事居然當上了鄉長。他們說老邱老王胡子熬白了都沒當上。有人接上說現在的幹部政策是年輕的上,老家夥讓。再一細看,老邱和老王果然都是老家夥了——滿臉都是藏汙納垢的褶子。
海選開始了,每人手裏發了一顆染了顏色的大豆,然後一個一個從會議室後麵過來,那裏掛著一塊床單,後麵放著兩個臉盆,一個紅的,一個白的。紅臉盆代表候選人代二,白臉盆代表候選人馬德仁。同意誰當隊長,就把手裏的大豆扔到誰的盆子裏,這就是民主選舉,也叫海選。
馬三多在兩個盆子中間猶豫了半天,他想把大豆放到他二叔馬德仁的白盆子裏,但又覺得不合適。剛要把大豆放到代二的紅盆子裏,他還是覺得不合適。這樣一弄,他就聽見老邱在單子前麵叫了一聲,意思是讓他快點。他一悚,就把大豆捏在手裏走出去了。大家都扔完大豆,就開始數大豆,白盆子裏隻有一顆,馬德仁的臉一下子就變得跟一顆大豆一樣小了。他披上羊皮襖,朝雪地裏呸地吐了一口,走了。
代二還是隊長。選完了,小劉鄉長示意代二來個類似電視上美國總統就職演說一樣的講話,老代就吭吭了兩聲說:
“本來嘛,我嘛,想幹完這一屆就不幹了,誰承想你們又把大豆扔到我的盆子裏了。你們叫我幹,那我就不能狗坐轎子不識抬舉。叫我幹我就要幹好,下叫全體社員同誌們放心,上叫鄉上領導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