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94年,加國蒙市

新喬第一次見到阿休,是在第一天上班與克裏斯在走廊時,一個個子不高,可以說很不高,戴著金絲眼鏡,西裝筆挺的老頭。他霸氣十足地一邊與新喬握手,一邊死板著麵孔說:“我是管整個中南美的!”麵對這樣一個未來的新同事,新喬頓覺兩眼一黑,倒吸一口寒氣,因為他在整個上午隨著克裏斯被一一介紹給各位同事時,得到的都是北美式的、隨意的、最起碼是應付式的笑臉和寒暄,唯獨這個阿休冷酷的、驕傲得近乎狂妄的臉,一下驅走了他第一天上班時,猶如小學生背著在枕下珍藏許久的小書包、第一次走進一年級教室時那樣的心跳和憧憬,使新喬不由得求救般地看看身旁麵容和善而蒼老的克裏斯,心想:“幸虧還有這麼一位慈祥的領導,否則這個阿休可夠喝一壺的!”

新喬沒想到他對阿休的厭惡隻維持了一個上午。阿休的辦公室與新喬的比鄰而居,下午阿休從屋裏出來,新喬試探著與這個雖不情願但不得已成為鄰居而同室操戈的阿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他意外地發現阿休那張霸道的臉,瞬息之間陽光普照,現出孩童般或者說頑童般,亦即壞孩子般的天真和嬉皮式的笑容,新喬在賠笑之餘心中如釋重負,暗自慶幸他的擔心未免多餘。

阿休的職務是“南美地區銷售代表”,負責發展和管理代理商,因與新喬的職務、工作性質相同,也就自然地承擔起對新喬引導和傳教的使命。“你是亞洲地區的推銷員,隻有你知道那裏的文化、語言和經商之道,你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誰也無權幹涉!”阿休在新喬第一次試探性地請教時用無可爭辯的口氣答道。“如有誰幹涉你,就fuck他!”阿休又補充一句,隨後臉上露出壞孩子般得意的笑。“fuck”與“shit”一樣,同為英語中的、準確地說同為北美的標準髒話(原意請讀者自行從字典中尋找),與中國人傳統的國罵在功能上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之處是中國人在國罵之餘另替對方盡一次孝心——問候人家老娘,而北美人的日常生活中與父母互不幹涉,罵人時更無暇顧及。中國人的文明之處在於一般有身份、有把年紀之人不到萬不得已之時,輕易不願失身份操用國罵,而北美人由於在心理上追求年齡上的平等和相對獨立,年齡長者、資曆長者亦可在一般性的忍耐不住後,使用fuck、shit等詞語而不傷大雅、不失身份。阿休便是這樣。

年齡五十二歲,曾是法國巴黎某大學教育係畢業,有五年法國高中道德倫理課老師經曆和二十年紡織業高級采購員經曆的阿休,在本公司可以說是憑著“fuck”殺出一條血路、闖出自己的職位、保住自己的傭金的。兩年之內他先fuck出銷售額翻兩番的奇跡,隨即又轉而南下,fuck出一個擁有“墨西哥及中美地區分公司總裁”頭銜的、足以藐視其名義上的領導即出口部經理克裏斯的、不可動搖的地位。

阿休對fuck一詞的應用可以說到了運用自如、遊刃有餘、爐火純青、登峰造極之水準。他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對任何人、用任何語言(他可流利操用英、法、西三種語言)、因任何原因使用fuck一詞,而且在原意基礎上有所創新和發展。比如,當他在得不到某種門鎖的零件時,便會對美國工廠的人說:“Let him fuck himself!”這樣可使對方為之憤怒並被震撼,馬上將所需零件運來;當副總裁斯坦指責他出差時因在旅館看成人錄像多花了五美元,而拒絕在報銷單上簽字時,阿休三個點射式的,穩、準、狠的fuck,足以使斯坦乖乖地、毫無條件地在報銷單上簽字;在緊張而忙碌的一天工作後,阿休環視一下大家,用疲憊的口吻說:“好了,我該fuck out了。”——以代替明天再見。一次新喬和阿休一同出差時談家常,問他擅長何種體育活動才能保持如此旺盛的工作精力時,阿休的回答短促而有力:“I fuck!”

亞洲人自古以來均有“衝出亞洲,走向世界”之理想,阿休及其父輩們則可以說是憑著這種“F”精神,抑或說一種無視一切的、法國人特有的方式,“F”出法國而走向世界的。

阿休的父親是法國在非洲的最後一代殖民者,他在非洲生、非洲長,在法國受高等教育,然後移民加拿大。有意思的是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是法國人,又痛恨法國政府,所以新喬在向別人介紹阿休時不得不說他是非洲人,一個非洲白人。

阿休雖剛五十出頭,但已有七個孫子和外孫子(其中最大的十二歲),不得不使人對他的初婚年齡產生濃厚興趣。阿休幾乎對他所遇到的一切異性均本能地產生興趣,並能放棄正在從事的、不論何等重要的事,表現這種興趣。比如,每月出差回來他總是采取貼麵或者是親手背的方式,向所有人包括他最痛恨的瑪麗問候,而以上兩種方式一般僅用於剛受完別人一頓全套晚宴宴請、聖誕節舞會後或當年不打算再見麵的場合。那次在芝加哥的展台上,阿休正在向十個南美國家新代理隆重介紹本公司產品性能,突然雙目平行移開,緩慢轉向右側,大家隨他望去,原來是兩個豔麗的拉丁女郎從展台前通過,阿休正在向她們行注目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