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時節,北風嗚咽,天地蕭索。
四野荒寂,殊無生氣。隻有寒風哀號,淒淒惶惶,不勝蒼涼。
一條小道在荒野間蜿蜒曲伸、迤邐蛇行、隱入遠天。不知起於何處,又終於何方。
道旁一座小屋斜倚山勢,孑然而立。
小屋甚是破敗,似是荒廢已久,然而仔細看去,那屋前卻有一麵酒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那酒旗已是破爛不堪,不知經曆了多少風霜雪雨、歲月滄桑。
原來這看似荒棄的小屋竟是一家酒肆!
寒風漸轉濃烈,竟似鬼哭狼嚎一般。空中鉛雲彙聚,天地便也隨之暗了下來。
一場大雨,蓄勢待發!
於屋外看去,那荒野中的破敗酒肆直如怒濤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
隻是,對於酒肆內的那些人來說,卻又不同,這個破落小屋便如一個堅實的港灣,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安穩所在。
屋中正有幾位客人一邊喝酒,一邊漫無邊際地閑聊著,順帶還詛咒下這該死的天氣,聲音頗為響亮。
老張看著這幾位客人,目中便有了幾分暖意。他在三十年前就建起了這個小酒館,不僅是為這古道上南來北往的商旅提供一片歇腳之地,更是想掙些辛苦錢,貼補家用。如此三十年下來,對於這條道上的商旅,他已是再熟悉不過了。眼前的這些客人便是一隊長安的商旅,每年總要在他這個小店落一兩次腳,因此倒也算是熟識。
那商旅聊的多半是些旅途趣事、域外奇聞,雖是新奇有餘,但卻難堪實用。而老張是個沒什麼大誌向的人,最大的願望也不過是經營好眼前的日子罷了,對那些太過渺遠的東西缺乏熱情,因此聽了一會兒,便覺有些無趣。
轉開目光,就看到了這店裏的另外兩名客人,隻是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那兩位客人遠遠地避開了眾人,坐在一個靠牆的角落裏,因而他們的身形便被淹沒在屋牆的陰影裏,看不真切。
看著那兩個隱在黑暗中的人影,老張心下莫名地湧起幾分不安,不過他畢竟看了人大半輩子的臉色,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處世至理,自不會去深究,隻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又看了眼屋中的幾位客人,便也打起盹來。無論如何,這樣沉鬱的天氣,總是容易讓人困頓的。
老張才有幾分睡意,便被“哐啷”一聲巨響給驚醒了。他心下一驚,正待循聲望去,便覺得一陣寒風兜頭吹來,激得他渾身一陣哆嗦。卻是一扇窗戶經不住狂風的摧殘,被吹開了。
老張剛反應過來,正待去關那窗子,不料風聲一緊,屋中桌上的碗筷便是一陣“嘩啦啦”的聲響,散亂地灑了一地。
老張此刻也顧不得去收拾那些被風吹得滿地亂滾的碗筷,隻緊走幾步,趕去關窗。
窗外天地晦暗,罡風凜冽,雨絲已是滿天滿地地扯了開來。雨隨風勢,順著洞開的窗戶一股腦兒的往店裏撞去,打在老張臉上、身上,冰涼入骨。老張下意識地就把腦袋往衣服裏縮,牙齒也不受控製地上下敲擊起來。老張周身寒意大盛,便趕緊哆嗦著伸手去關窗戶。
老張正待關窗,眼前卻似有什麼東西掠過,細看時,卻是店外的那麵酒旗,那酒旗早已被歲月漂白,看不出原來的色彩了。隻是酒旗翻飛間,那上麵所書的那個大大的“酒”字,卻是格外醒目。那字甚是粗拙,張牙舞爪的毫無章法,然而筆意卻濃,濃墨飽蘸,似乎所書之人在寫下這個字時,心中甚是得意。
老張目中一慘,不禁想起自己當年建起這個酒館時的模樣,自是意氣風發,喜難自禁。可是如今,三十載歲月倥傯而過,當初的那份喜悅,剩下的,又有幾分呢?
最是無情是流年啊!
老張心中酸楚,不禁長歎一聲,悶悶地將窗子重新關閉嚴實。
老張鬱鬱地走了回來,一聲不響地去收拾那些散亂滿地的碗筷。
“老張,你這小酒館該是好好修修了,不然,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可是不敢再在你這兒落腳了。”伴隨著一個粗獷的嗓音,卻是響起了一陣爽朗的笑聲。
老張循聲望去,卻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關中漢子,那漢子雖是蒼發鶴顏,一雙眸子卻是炯炯有神,格外明亮。此時那漢子正自含笑望著自己。
老張自是識得他,他便是那一隊長安商旅的頭領,那些人都叫他“王頭”,老張便也如此稱呼他了。
換做平日,麵對王頭如此打趣,老張多半是一笑置之的,隻是此時他心中正自不快,情形自然就非平日可比。
老張歎道:“這屋子是該修一修了,隻是該修的又豈止這屋子?你便是明年再來,卻不知我這把老骨頭還在不在!”老張神情戚然,聲音有幾分喑啞。
王頭聞言不禁一怔,隨即麵色卻也陰沉了下來,感慨道:“人事倥傯,眨眼間已是兩鬢蒼蒼,說起來,這永州道上卻也不知還能走上幾遭?”
那些坐在王頭周圍的幾位老者,聞言臉上也都露出了幾分戚然之色,顯是對於王頭的話深有同感。
一時屋中的氣氛便也沉鬱了起來,仿若屋外的天空。
這時坐在王頭身邊的一位年輕後生卻是站了起來,隻見那少年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疏眉朗目,麵上雖未脫稚嫩之氣,但整個人卻透出一股幹練的氣質。
那少年手執酒碗,環視眾人道:“千種愁,萬般憂,一醉休!來,喝酒!”說著他便仰頭先喝了一碗,行止間自有一股少年人的豪氣。
老張此時正低著頭、彎著腰收拾那些遍地散落的碗筷,突聽得年輕後生的一聲大喝,心中不禁一蕩,竟也生出幾許豪情來,然而卻是又迅速冷了下去——曾幾何時,自己也如這後生一般不解生活愁苦,可是光陰啊……
舊日付流年,徒留今時歎。被那少年的話一激,老張心裏隻更覺難受。昨日的種種希冀與今日的諸般困窘齊齊湧上心頭,隻讓他覺得自己越發蒼老了。不過,好在老天終是待他不薄,給了他一個兒子,也給了他一份對未來的希望。
一想到兒子,老張陰鬱的麵上便露出幾縷霞光來。即便他那兒子行止頗不順己意,且久不歸家,然而一旦想起,老張心中還是不禁會湧起一陣暖意。
他本是老來得子,算下來,他那兒子也不過與那少年相仿的年紀。他本意是要留兒子在店裏幫忙,也好在他百年之後接手這間酒肆的,隻是他那兒子死活不願,立誌要出去闖蕩一番,幾番爭執不下,他無奈之下也隻得遂了兒子的意,放任兒子早早離家。
如今算來,兒子離家已然六載有餘,期間除了年節時分,便是前年他母親過世時回來過一次,除此之外,竟是再未歸家,偶有書信也隻是談及自己在永州從了軍,做到了火長,想來不久便能升任隊正雲雲。
老張心中念著兒子,卻是歎了口氣,也許是走了老伴的緣故,又或者是人老了的原因,近來他頻頻地想念起兒子來,總想著要去見見兒子,但這小酒肆中裏外隻他一個人,卻又如何走得開?不過,好在年節將近,也就略為忍耐吧。
想著自己上次見到兒子時兒子的模樣,他就不由擔憂起來:“聽說軍中律法嚴苛,也不知道兒子過得好不好?可有吃苦?不知這次回來是否比上次又瘦上幾分?”
隻是一想到兒子久不歸家,又不免心中憤憤:“便是該多吃些苦頭才好!吃足了苦頭,才知道家中的好!”
但這世上又有哪個做父親的希望兒子受苦?因此不一會兒,老張就又在心中祈求菩薩保佑自己兒子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