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如血。
“你,怕死嗎?”
那冰冷的,毫無生氣的聲音還在這已經破敗的殿堂裏回蕩。
每一個字都如同一片紛飛的雪花,飄落在不知是寒冷,還是驚悚而蜷縮在地的男人身上。
如血的燭光並不能帶給他絲毫的溫暖。
卻如蛇眼,陰寒的凝視。
雪花飄入他的耳朵,又從他的後背和額頭滲出。
汗水冰涼,打濕他的衣衫。
這本是用江南錦繡坊最好的絲綢縫製的衣衫。
上麵的刺繡就連玲瓏坊最好的紅娘都繡了九九八十一天。
他也本該是這樣一位衣著華麗的大家公子,卻不想在這裏遇到了厲鬼索命。
“不怕!”
可男人就像是要噴發出體內最後的一股熱。
他還想掙紮著站起來,想直麵這個看不見的厲鬼。
可他隻看到坍塌的三尊金雕神像。
以及那七塊紫檀木的靈牌。
“那,這本書給你。交給,五連山,天魔故人。”
有黃皮的書卷如枯葉般落下。
《染玉錄》
筆墨飛揚的三個字,不知這封麵之後是否也有如此飛揚的文字?
男人的目光漸漸呆滯,幹裂的嘴角因為咬合滲出絲絲鮮血。
這本讓自己深陷怪異,讓自己經曆千番的書。
現在竟然就靜靜的躺在自己的眼前。
竟與平常書本無異。
冰冷的聲音再沒有響起,燭火搖曳,久違的溫暖驅散了寒氣。
仿佛之前不過一場噩夢。
陽光正好。
易乾終於從睡夢中醒來,懶散的推開房門。
花香迎麵。
“大少爺早啊。”管理園林的花匠老者正在鬆土,笑嗬嗬的打招呼。
“花老也早。”易乾也笑著回應,“今天這太陽有些毒啊。”
“畢竟大少爺一般都是未時方醒,今日竟然午時便看到了大少爺,還以為我這老家夥眼神越來越不好了。”
易乾嘻嘻了一聲,聞著花香心情倒也不錯,不理會花老伸了伸懶腰。
他是皓國護國四大家之一的易家大少爺,自然是衣輕乘肥,飫甘饜肥。
這樣的大家子弟,遊手好閑自也是常然。
他準備先去醉仙樓吃一頓,再去路邊的攤子上聽故事。
“哼!”
可與這花香鳥語截然不同的冷哼在身後如一道驚雷,打碎了他的幻想。
易乾全身一震,從頭到腳都顫了一顫,直嚇了一身冷汗。
這厚重鼻音的主人,是他的父親。
易臨淵。
麵容的蒼老和憔悴都掩蓋在他的衣貴華彩之中。
易乾急忙轉身向父親拜禮,“啊,父親,早啊,這花真不錯呢。”
心中卻懊惱到,“哎呀!今個起得太早,竟碰到了父親。”
起早竟成了一種錯罰。
他把頭狠狠地低下,看到易臨淵手中的花卉,可惜他認不出名字,不得吹捧一番來緩解尷尬,隻得目光繼續向下,死死的盯著長廊的木板,好用來分散心中不斷翻湧的恐慌。
“就快年過三十了!還不勤奮些學點養家糊口的本事。每天隻知好逸惡勞,以後離家,看你如何!”易臨淵鐵青著那他張老臉。
“父親教訓得是。”易乾的頭又低了幾分。
可嘴裏還是說不出什麼“最近正在學些手藝”之類的話來。
易臨淵也沒想著能聽到這樣的話,他已經跨過易乾,徑直往花老的方向走去。
“這可是紫蘭,老爺從哪弄來的。”
“哈!這樣名貴的花,這瓊花郡,除了瓊王之外還有誰有。”
聽父親與花老交談花卉的聲音漸行漸遠,易乾才抬起頭來,擦了擦冷汗。
“確實算來,再過些日子我也快三十了,三十而立啊,養家糊口的本事嘛?嘻嘻,我聽了那麼多故事,以後怕不是要去說書糊口咯。”
剛才雖是狼狽,但現在父親已經走遠,剛才的尷尬也已飄遠,易乾又悠哉了起來。
走出家門,跨入醉仙樓。
迎頭相逢一位少年。
“見過易小侯爺。”少年很有禮貌的打了個招呼。
易乾覺得麵熟,卻又喚不出名字,或許也是城中某位家族的少爺。
隻能微微笑著點了點頭作為回應。
這不免沒了禮數。
可易家作為護國四大家之一,又是一郡之侯,地位自然是要比其他家族高上那麼一截。
但無禮的並不是易乾,因為那少年也根本沒有想要聽易乾如何應答。
他的禮貌也不過盡於此了,就像路邊見到認識的人後的敷衍。
點頭之後,便飄然離去。
易乾也終於想起來,那人是誰家的少爺。
“喲,易小侯爺,許久不見,怎麼結了婚生了孩子都不給兄弟我說一聲!”那少年剛走,便又相逢另一群人。
這個說話者易乾就認識了,是張家的小少爺。張家也是此城中的大家。
“公子怎麼酒還沒醒呢,那是王家的王建。”那張公子的跟班之一嬉笑應著。
張公子一拍腦門,“哎呀,眼拙,眼拙。剛才那麼遠,你們說說,誰能看出來他們倆竟然是同齡人!”
易乾癟癟嘴,雖是早已習慣了這群人的暗諷,但周遭的訕笑聲還是讓他心裏不舒服。
“晦氣!起早了就是這麼晦氣!”
這飯也頓時沒了胃口,拒絕了張公子虛偽的邀約,心情悶悶的回到街上。
這十幾年來,他一步一步走入青年,而那些同齡人卻依舊是少年模樣。
原因無他。
氣。
聞說是古人悟道參佛,本意修身養性,卻不想有天才竟從這佛道的典藏之中悟出了“氣”來。
“氣”外放能摧山憾海,內藏能鍛骨擴脈。
不願同凡塵武夫一樣講為“內力”,稱為“仙氣”又越界了天人,於是前人便把這“氣”喚作“靈流”,“靈氣”。
靈氣的修煉代代相傳,到達鼎盛之時,早已與佛和道相差甚遠。
便不再言“悟道參佛”,而是。
練氣修仙。
剛才的王建,其實歲數也與易乾無異,可他就是練氣的修仙者,所以還是玉帶輕衣,還是年少飄逸。
易乾年少時也想著成為一名修仙者的。
“凡靈聖道仙,五域九重天。”修仙者的等級製度他背得滾瓜爛熟。
可修仙靠的不是背誦這些東西,而是天資。
這恰恰他就沒有。
天資平平尚可勤能補拙,可他卻是經脈廢絕,毫無資質,完全不可修仙。
說著人人平等,可世間總有人是天才,總有人是殘障。
易乾就是這茫茫修仙者之中的殘疾人。
在這個修仙的世界,他這樣的殘廢自然也就少有真正的知己,而他易家大少爺的身份,倒也必然的有些點頭之交,以及更多的像張公子一樣的“朋友”。
點頭之交們談論的話題漸漸高飛,易乾也就漸漸的無話可說。
修仙每個階段的感悟,他不懂,各種道法搭配的精巧,他也不懂。
如今三十而立,易乾的心氣也終於被漸漸的磨平,不再想著攀上仙道,轉頭喜歡上了聽故事。
故事好啊,尤其是易乾這種完全不懂的門外漢。
“凡域一百歲壽命,靈域三百,聖域五百,為什麼到了道域是一千歲而不是七百?”
沒人想回答這個白癡這麼白癡的問題。
“一個巴掌大的口袋,竟然能裝下一間府邸所有的東西,真是不可思議,那可否把人也裝進去?”
是書上寫的乾坤袋。可惜,早已沒了,閑人們說有大家族藏著幾個,可連易乾這樣的大家族都沒見過,想來隻是他們的幻想。
“真有魚身鳥翼,蒼文白首的鳥嗎?”
是書中象征祥瑞的文鰩,也早已沒了。
更何況傳說中的龍和鳳。
而乾坤袋也好,龍和鳳也好,它們消失的原因,就是易乾最喜歡聽的故事。
伏魔之戰。
傳說一千年前,魔界入侵,屍橫片野,生靈塗炭。
打得山河破碎,打得修仙者滅絕。
打得各種修仙典籍,各種法寶蕩然無存。
隻有故事流傳了下來。
也幸好還有故事流傳下來,讓後人感歎。
《望山樓燕子刺王》,這是今天說書人要講的故事。
並非發生於伏魔之戰,今日來的說書人也是個清瘦的小夥,而不是那些看上去仙風道骨的老人。
“看來今天諸事不順,連聽故事都沒勁。”易乾心裏又失落了三分。
說書人穿著大了一號的衣衫,鬆鬆垮垮的讓他更像個在路邊叫賣拉客的小二,頗為滑稽。
倒也和他大開大合的動作,誇張的表情完美的契合。
“江南二郡,自古人傑地靈,有詩雲,三秋桂子,十裏荷花。又有詩雲,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咋們今天的故事,就是在千年之前,竹陰望山樓。”
江南二郡對易乾這些從未離開過瓊花郡的人隻是一個朦朧的幻夢,是一個在夢中的天堂。
“各位看官可知道,這千年之前皓國還未一統呢。”
說書人拋出了一個傻問題。
“當然知道!現在那些南國餘孽還占據在江南呢!”看客們開始接話。一提到南國餘孽,眾人開始了亢奮。
南國餘孽說的是楚林兩家。
楚家本是以前南楚國的皇家,而林家則是南國最大的財主。
千年之前,伏魔之戰後,百廢待興之時,月皇乘機滅了南國,一統天下,建立皓國。
這些南國的幸存者便成了人們口中的南國餘孽。
南國滅亡的原因,是因為伏魔之戰耗空了國力,因此被滅了國,楚林兩家自然心裏不服。
餘孽們私底下圖謀複國,這便是眾人憤怒的原因。
但既然是私底下的事,為何眾人卻都說得板上釘釘。
說書人本就是要先調動起看客的情緒,見勢頭不錯,才又繼續開口,抑揚頓挫的講述起故事。
權勢滔天的趙侯爺之子,仗著權財,無惡不作為非作歹。
都是故事的經典設定。
趙公子擺宴望山樓,軍隊駐守,死士暗藏。
看門將軍火眼如炬,十八位道域護法不離七步。
鶯歌燕舞,音色靡靡。
“隻一霎!”
說書人突然的高喝,易乾的心也隨之一震。
“本還在那高台飲酒樂妓的趙小王爺已是身,首,異,處。”說書人先急後緩,先高後低。最後幾個字更是壓低到毛骨悚然。
易乾跟著說書人的語調,恍惚如同趙小王爺身邊的歌姬。
他要前是從山中湖麵成群飛來的黑燕,飛濺的鮮血,跌落的玉杯銀飾。
人與飛鳥同散,隻留趙小王爺的屍體。
“各位看官可有人知那燕子大俠是在何時出手,何地出手?”
閑在此地聽說書的,雖然有貴有賤,但大抵都隻是得了空閑的凡人。
這些沒客的店家,沒活的雜役又怎麼會知道仙人的手段。
萬般猜測一同作響,終歸彙聚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