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雲純——高雲純的倒黴純是自找。學習的時候他不知怎麼忽然來了興致,順手從張克楠手裏抽過報紙,說聲我來念吧,就念了起來。平日裏也有這樣的事,誰個感到百無聊賴了就自告奮勇念一會兒報紙,提提情緒。這種情況對高雲純卻是頭一次,這頭一次就惹了大禍事。他念的速度很快,像趕進度似的。念著念著,舌頭一沒打過彎兒就把“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念成了“法西斯專政理論”。話出口後大概他自己也覺得怪怪的不對勁兒,一下子停住了。幾乎就在這一刹,張克楠、趙不仁、董不善、吳複生、李左德一夥老積們像發現“馬廄”裏起火一般,跳下鋪爭先恐後逃命而去。自不是起了火,也並非是逃命,而是去找管教報告高雲純的反動言論。
報告的人去了,留下來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高雲純一時間嚇懵了,一聲連一聲地問念錯什麼了嗎?念錯什麼了嗎?沒人應聲(要知重複反動言論也是有罪的),惟有解若愚嘟囔句:老高你勤不著懶不著念什麼報紙呢?純粹沒事找事。高雲純聽了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他清楚自己平日總跟老積們作對,這遭一不小心犯在他們手裏必定在劫難逃。“老積”們回來了,個個臉上掛著稱心如意的神情。這個不覺奇怪,奇怪的是沒有管教跟著來。往常可不是這樣子,往常遇上這種事管教會立刻趕來“處理”。今天怎麼無動於衷呢?再一怪是老積們坐下後也不提這回事,像沒發生過一樣,張克楠接著讀報紙,隻是接受了高雲純的教訓,讀得極慢,一字一字單個從牙縫裏往外擠,念完也無他話,宣布散會。不到熄燈時間,別組還在繼續學習,念報紙和發言聲攪合在一起像要把馬廄頂衝破。直到這時高雲純仍還蒙在鼓裏,不知自己究竟犯了啥天條,看他那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我有些不忍,便不動聲色地靠近他,又同樣不動聲色地指出他的罪行所在。隻聽他喉嚨裏咕咚了幾聲,沒放出音,模樣兒就很難看了。
大概在熄燈前的幾分鍾,被人稱“狗肚子盛不了三兩水油”的李左德終於沉不住氣了,嘟囔句:他媽的瘦驢拉硬屎躲過初一能躲過十五去?這句話盡管有些“含蓄”,可大夥還是體會出其中的含意來,不由恍然大悟了。原來管教不急著“處理”是留出時間讓犯人自己“表現”,按照“態度見立場立場見行動”的說法,是否真心靠攏政府,最終還要看行動。對於這件事行動就是揭發不揭發高雲純。這一招確實是很“邪乎”的,一時間,馬廄裏空氣很緊張,每個人都意識到自己處於一個Y字路口上,一邊去是靠攏政府,一邊去是靠攏自己的良知,何去何從自己選擇。
再一個沉不住氣的是高雲純本人,倒不是對所麵臨事態的懼怕,而是他不想讓大夥為他擔幹係,他找這個說說,又找那個說說,意思是一個:去揭發吧,揭發吧。揭發不揭發對我沒啥兩樣的。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也確有道理。但他卻忽略了一點,揭發與否對別人而言,卻並非“沒啥兩樣”。
佟隊長——還有一個沉不住氣的人是佟隊長,第二天晚點名他便就此事發表言論了。他先是談到種麥子的事,談到顆粒歸倉的問題,又談到“拔白旗”運動的問題。從這個問題就跳到了有人“攻擊汙蔑無產階級專政”的問題,說到這聲調就變得十分嚴厲了:有人說拔白旗拔白旗,惟見紅旗不見白旗。真是這樣嗎?不,不是,這些天我們已經拔了不少的白旗,可是在昨天又有一杆白旗高高飄揚了。偉大領袖毛主席說,有毒草就要鏟除,我們說有白旗就要拔掉,昨天當場就有人拔了,這很好。啥是積極分子?這就是。今天呢又有人拔了,革命不分先後,拔白旗不分早晚,也行。但是還有人對白旗有感情哩,要保這杆白旗哩,怎麼辦呢?上次我們追查一個散布對黨的勞改政策不滿的人,給了他三天的時間(我明白指的是我),還不錯,到第三天上他認識到抗拒是沒有出路,交待了。這次嘛還給三天的時間,在三天內揭發不算包庇,三天內不揭發的以同案犯論處。我們是說話算話的,決不心慈手軟。誰要不相信的話咱還騎驢看唱本,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