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啟都——每次回憶我樂嶺,不知為什麼首先閃爍於眼前的總是吳啟都吳老師那張山羊臉。因為他是我母校K大的人?因為他的戀愛故事不同凡響已在我的記憶中紮下了根?還是他的美好姻緣最終卻落得個家破人亡的結局在我心中造成難以磨滅的衝擊?我說不清。而每當想到吳啟都我眼前又同時出現他的妻子齊韻琴和兒子小建國站在警戒線外向犯人隊凝望的情景。這種聯想應該說是必然的,就像我每次想到竹川眼前總會出現他的兒子小竹濤那般。屈指一數,我與吳啟都自一九六年春在清水塘農場分別已整整六年了,我不知道這六年中間他轉了幾次場,都到了何處。隻知道他是在這次政治犯大遷徙行動中從京郊團河農場轉到了我樂嶺,比我早來半個月。
我一直這麼想,如果當局確實擔心政治犯在京津周邊會給國家帶來危險,而對吳啟都的擔心卻完全是多餘的,“危險分子”中間不應該包括吳啟都,因為即使他有心給國家來點什麼“危險”,恐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不是說他的身體瘦削,而是說他的魂魄已離身而去,成了一具空殼。清水塘的難友送了他個外號叫“植物”,很是貼切。六年多過去,植物仍然還是植物,隻是日見枯萎。見麵我端詳了半天才認出他來,我呼了聲吳老師,他看著我,眼光空洞,好半天才對我點點頭,問句你是周老師?我說我是周文祥,也是K大的,不是老師是學生。我這麼介紹自己是為了幫助他進行回憶。他點點頭,似乎對上了號。我們就說起了話。從對話的過程,我驚奇地發現,吳啟都的魂魄並沒有完全出竅,而是在他的軀體中進進出出,進去時他說話尚為正常,離去時離奇的話語就猶同癡人說夢,這情狀讓人驚駭,又讓人匪夷所思:周文祥你從哪裏來的?雙山農場。
那裏好不好?挺好的。吳老師你從哪裏來?團河農場。
具體位置在哪裏?北京南郊,你知道有個叫南苑的地方嗎?不知道。
在清代南苑是皇家的狩獵場,地盤廣大,裏麵飼養著許多麋鹿、山羊、兔子之類。每年春秋二季皇室成員和皇家的武士便在那裏舉行圍獵盛典,一試箭法。皇家狩獵,興師動眾,一幹人馬,乘興而來,躍躍欲試;倦獵之後,不但要吃喝拉撒,還要“小憩”片刻,甚至“駐蹕”三天。因此在南苑的南麵,又專門辟了一個“團河行宮”。除了設有“禦廚”、“禦寢”、“禦廁”之類供皇上方便之外,宮前還有荷花魚池,四周遍植蒼鬆翠柏,環境幽雅,氣勢恢宏。
俱往矣,早年間的光景已不複存在。
誰說已不複存在?風景依然,我看得見的。
吳老師能看得見百年之前的景象?嗯,別人看不見,我看得見的。你不信?難以置信。我這麼說時已發現他的眼又變得空洞無物了。
你應該相信的。我這人從來不說謊。在別人眼裏團河是片莊稼地,可在我眼裏是個遊樂園。吳老師別說了。
幹嗎不讓我說實話?團河的確是塊風水寶地呢,否則皇家會相中它?那一年隊長讓我走,我不走。我說要我走,我就死。死了埋在這裏子孫後代都沾光。
別說了吳老師。
(後來我與也是從團河來的解若愚說起吳啟都,解說吳說的讓他走他不走的話屬實,農場當局見吳整天癡癡迷迷的曾打算讓他保外就醫,吳知道後一反常態地與當局對抗,堅決不從,嘴裏整天吆:這裏好,我不去,這兒好,我哪兒都不去。保外就醫的事就作罷。)袁光——袁光就是K大的袁書記,在K大時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後來他被打成右派從批判他的大字報上知道的。來我樂嶺的頭一天在監舍裏看見他我幾乎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刻我神不守舍,竟脫口叫了聲“袁書記”。旁邊的一個人聽見哼聲說書記個鳥哩,右派勞改犯,還是個頑固的。我沒有理睬,袁也沒有理會,他看了我一眼,無言地點點頭。我看出他認出了我。世事滄桑,彼此的外貌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乍見麵竟然不能認出,也真是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