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老陳你意識中永遠忘不了你是陝西人,陝西人真有什麼可自豪的麼?陳濤說當然有,陝西礦產豐富,煤儲量全國第一,有“陝西黑腰帶”之稱;陝西的省會西安是全國六大古都之一,延安是中國革命聖地(這時我一下子想起陳濤在鳴放時說過的那句叫他遭殃的話);從文化方麵說陝西的秧歌,民歌信天遊,秦腔戲……哎,老周你看過秦腔戲嗎?我說看過。陳濤說,秦腔是全國諸多劇種中最有味道的,幹脆咱倆唱段秦腔吧。陳濤的思維就像雨天的閃電,東遊西走,瞬息萬變,從對詩又一下子扯到了唱戲。我說我不會唱秦腔。陳濤說那就唱你們山東的地方戲,你們的地方戲有哪些呢?我說很多,呂劇、茂腔、柳腔、五音戲……可我一樣不會唱,我不大愛好。老陳你很愛好秦腔嗎?陳濤說愛好,從小聽。就像人從小吃奶,就一輩子對娘親。外麵的戲班子常到村裏唱,村裏也有自己的業餘戲班子,每逢年節就紮台子排演。
秦腔的劇目很多,如《一字獄》、《三回頭》、《趙氏孤兒》、《三滴血》、《審壇子》、《山河破碎》、《雪鴻淚史》、《李寄斬蛇記》……哦,說到這兒陳濤叫了一聲,停下他如數家珍般的開列劇目。他把眼光從我身上移開,轉向茫茫沼澤地。我猜想一定是他剛說出的《李寄斬蛇記》這出戲令他的思維回到了現實,回到了沼澤地上。果然他很快又把眼光轉向我說:就唱出李寄斬蛇怎麼樣?太貼切了,我們現在不就是在斬蛇嗎!我說是陳濤斬蛇,戲曲新編。陳濤不理會我的調侃,說:這出戲說的是越庸山有一大蛇,盤踞山穀,攫食人畜,危害百姓。地方官吏無能為力,聽信巫祝鬼話,每年用重金購買一童女供蛇吞食。官、祝、巫互相勾結,從中漁利,勒索百姓,百姓苦不堪言。隻說有一個叫李涎的人,生了六個女兒,最小的一個叫李寄。她聰明勇敢,自告奮勇去填蛇口。祭日晚,她帶一隻狗一把劍,隱於蛇洞口,蛇出後犬咬劍刺將蛇殺死,為民除了一害。卻不料眾巫祝買通了郡都尉,誣陷李寄父女,打入牢獄中。下麵我唱李寄父女在獄中的唱段,你欣賞一下。我說好,我欣賞。陳濤清清嗓子便唱起來:(李涎)見都尉說的話這般混賬,妖巫們氣昂昂穩坐兩旁。
狗奸賊和妖巫勾結一黨,連年的害百姓不得安康!論心腸你與那毒蛇一樣,隻不過把人皮披了一張。
我女兒為救人自投羅網,殺蛇魔無功償反倒遭殃。
(李寄)叫聲爹爹不要過於悲傷,古來事自有那天理昭彰。
這般人一個個獸心人相,將來會與毒蛇一樣滅亡。
……我得承認陳濤唱得確實不錯,唱出了秦腔那怪怪的韻味兒。特別是一人唱男女二聲,很見些功力。他見我聽得很有興味又連著唱了幾段。後來停住,硬要我給他唱一段山東地方戲。他說凡事得講個公平合理,不能光他唱我光聽。我再次講明我不會唱戲曲,要唱隻能唱新歌。陳濤想想說行,說唱新歌。我又說我的嗓子不好,要他和我一塊唱。陳濤倒也通融,說就一塊唱。這樣聲音響亮。唱他個驚天地泣鬼神,不信轟不出蛇來。我們開始選擇歌曲,這並不容易,我會的陳濤不會,陳濤會的我又不會。最後總算選了一個兩人都會的,是《黃河大合唱》組歌裏的《河邊對口唱》,兩個人唱對唱再合適沒有了。我們扯著嗓子狂唱起來: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裏。
我的家,在山西,離河還有二百裏。
……唱完《河邊對口唱》,我們又唱了其他一些革命歌曲,比如《抗日軍政大學校校歌》、《畢業歌》、《怒吼吧黃河》等。我們引吭高歌,唱得極投入,唱得聲嘶力竭,如同要把五髒六腑全傾倒出來。遺憾的是我們的聽眾——蛇卻無動於衷,不出來就是不出來。它們好像識破了我們的陰謀,也好像在開著一個重要會議,會議期間任何個體不許外出。這晚睡眠中被外麵的一種聲音驚醒,或者說是被老龔喊醒,我們一齊支著耳朵傾聽,聲音愈來愈響,讓人犯疑,誰會在大黑天跑到這大沼澤地裏來呢?來行竊?到這兒來行竊可是瞎了眼睛,這裏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領地。來殺人?我們這幾條賤命並不值得有人來殺。那瞬間腦子裏想到這些足以證明心裏並沒有恐懼感。陳濤說會不會是野獸呢?要是有隻麅子、羚羊什麼的上門犒勞,咱就闊了。還沒等陳濤說完便聽見推窩棚門的聲音。陳濤厲聲喝問:什麼人?!外麵說老陳是我,開門。陳濤衝口說是管勤?門外答是我老陳,開開門讓我進去。管勤的突然到來使我們不知所措,半晌沒有反應。過會兒老龔擦根火柴點亮了煤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