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居大不易白樂天
公元789年(貞元五年),白居易18歲,隨父在衢州任上。
這一年,著作顧況“坐詩語調謔,貶饒州司戶”,路過此地,時為文學青年的白居易,抱著一腔熱誠,到他的下榻處,登門求見。
著作,是官名,也稱著作郎,主撰國史,隸屬於秘書省。官位不低,從五品上,實際卻是坐冷板凳的閑差。在這個有聲望,無權勢,有地位,無利益的清水衙門裏,混口飯吃,綽綽有餘,生老病死,保證待遇。但圖功名。求利祿,想發達,往上爬,可並非值得留戀的地方。
顧況認為自己“當得達官”,有點不安心,有點不自在。
中國文人之吃虧,多在於自我感覺良好。因為當時先後為德宗相的柳渾、李泌,是他的朋友,一言九鼎,大權在握,安排一份要職,應該不會有什麼困難。可他疏忽了一點,這兩位是政治家,而非純粹的文學家,談談詩歌,怡情悅性,飲飲老酒,消食化痰,當無不可。但要讓他倆向皇帝舉薦,要朝廷敘用,委以重任,授以達官,就不能不心存顧忌了。
誰能把握得住這位大牌詩人的自由主義呢?萬一吊兒郎當起來,萬一胡說八道起來,誰來替他擦屁股?果然,“吳人顧況,詞句清絕,雜之以詼諧,尤多輕薄。為著作郎,傲毀朝列,貶死江南”。(唐李肇《唐國史補》)
顧況就這樣被踢出長安,謫往饒州。途中經過衢州,碰上拿著自己作品求見的白居易。一般來講,官員倒台,通常也就狗屁不是了,立馬可憐兮兮,一臉惶恐,隻有他努力搭理人,而無人再像以前那樣巴結他了。而文人失敗,哪怕失敗得很慘,隻要確實寫過有一點影響的東西,還是會有人刮目相看的。至少那些文學後生們,才不在乎你犯過什麼錯誤,戴過什麼帽子。這一點,當過右派的我,倒是蠻有體會的。
於是,遂有了白居易受到顧況賞識的這段佳話。
“白樂天初舉,名未振,以歌詩謁顧況。況謔之曰:‘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及讀至《賦得原上草送友人》,詩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況歎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何難,老夫前言戲之耳!’”(五代王定保《唐摭言》)
“白居易應舉,初至京。以詩謁顧著作況。顧睹姓名,熟視白公:‘米價方貴,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即嗟賞曰:‘道得個語,居即易矣。’因為之延譽,聲名大振。”(五代張固《幽閑鼓吹》)
白居易這次麵謁顧況,與他“初舉”、“應舉”,了無關係。白居易第一次來長安應進士試,是在公元799年(貞元十五年)。而顧況被貶饒州,為公元789年(貞元五年)間事,後來,顧況隱居茅山,為公元793年(貞元九年)間事,這位早就隱居山林,怎麼可能跑到長安去,專程為白居易鼓吹說項呢?所以,真實的曆史,應是顧況在貶官南下途中,與白居易有了這次接觸。
類似的文字記載,還見諸於《唐語林》、《全唐詩話》、《唐才子傳》等書,看來,顧況賞識白居易,道路傳說,反響很大,才留存文人筆墨之間。那時,白居易才十九歲,名不見經傳,而顧況乃詩界大腕,文壇掌門。尤其在李白、王維、杜甫等頂級大師死去之後,就他獨撐唐詩一片天,因此,他的評價等於給白居易,打開了文學之門,也推上了仕進之途。
第一,名人說話,第二,作品過硬,白居易頓時成了明日之星。這對他公元780年(貞元十六年)第四名進士及第,對他公元782年(貞元十八年)登書判拔萃科,對他公元806年(元和元年)中“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對他公元808年(元和三年)任翰林學士,便一路綠燈,通行無阻。唐代的科舉製度,仍受九品中正製度影響,縉紳豪門的保舉,名流雅士的推薦,十分要緊,幹係重大。顧況那時,若是有作家協會的話,弄個主席、副主席當當,他不一定像今天某些同誌那樣積極,那樣投入,那樣奔走,那樣抓耳撓腮的。他擺在那裏,那些沐猴而冠的家夥,先就自慚形穢了。這位繼續高舉盛唐詩歌風韻的前輩,出來為白居易打保票,還有哪位主考官,敢不當回事呢!
這則文壇佳話,實際意義不僅如此。
顧況所說的“居大不易”和“居天下有何難”,並不是無足輕重的閑話,而是確實值得我們所有人深思熟慮的真理。“什麼叫居”,僅僅是指遮風蔽雨的屋子嗎?若這樣簡單化的理解,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所謂“居”,大者,概括天下;中者,泛指人際;小者,意味周遭;實者,物質世界;虛者,精神空間。一言以蔽之,“居”即人的生存環境。對文人來說,我指的是那些非假冒偽劣,非投機倒把,非虛抬行市,非狗屁不是,而指那些真有才華,真有思想,真有靈感和想象力的作家、詩人,追求既廣闊,又自由,無拘束,無疆界的創作天地,那是尤其不可或缺的“居”。
關在一個籠子裏的鳥,可能感到寂寞和無奈;關在一個籠子裏的人,可能感到痛苦和悲哀;而關在一個籠子裏的作家或詩人,那很可能就會發瘋。因此,顧況這句看似無意的戲謔之言,具有非常深刻的內涵。
那時還年輕的白居易,也許未必能夠理解顧況對他姓名調侃的真意。因為這位著作郎,其實也是在長安“居大不易”,才卷鋪蓋走人的。所以。我在臆測,白居易要到公元815年(唐元和十年),才明白其中堂奧。
那年,他四十四歲,按孔夫子教導,已是過了“不惑之年”的這位詩人,仍舊改不了他那多血質,好衝動,重感情,易憤激的性格。結果,為當年六月宰相武元衡被暴徒無端刺殺,政府反應遲緩,跳出來打報不平,伸張正義,結果碰了一鼻子灰,被貶江州,嚐到他平生第一次失敗的滋味。
人家告訴他,老弟,為什麼要打你的屁股,因為你越位了。什麼叫越位,就譬如一間屋子裏有很多人,比你有發言權的多的是。你的爹,你的媽,你的娘舅,你的姨媽,還有你的大哥二哥,表兄表姐,輪不著你第一個搶著說話。老弟,你要記住,“居”之所以“大不易”,就因為你不是魯濱遜,那荒島上隻你老哥一個,你怎麼折騰怎麼是,可你在這個屋簷底下,你耍跟頭把式的話,還得注意不要碰到別人。
經過這次冒傻氣,吃苦頭以後,他終於懂得必須調適個人的生存環境,才能在“居大不易”的外部世界裏,努力順應,才能達到“居天下有何難”的目標。這是了不起的覺悟,也是詩人此後一輩子謹行不渝的方向。
白居易活了七十多歲,在中國古代文人中,算是長壽者。後四十年,他一直貫徹至終這個目標,一直身體力行這個方向。第一,努力在物質世界中,營造最為適宜的生存條件;第二,努力在精神世界中,拓展最大限度的自由空間。在唐代眾多文人中間,他大概是唯一的過得最快活的聰明人了。
在中國,其實聰明的文人多的是,但活得不那麼辛苦,不那麼操勞,不那麼憂心,不那麼多負擔的聰明人,卻很少很少。白居易有一首詩《吾土》,曰“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這恐怕是他對於“居”這樣一個大題目,最為通脫,最為豁達的詮釋了。
其實,白居易在任左拾遺、翰林學士期間,以敢言直諫,慷慨陳辭著稱。這是前麵提到的他的多血質性格所決定了的。在元和十年(這是他生命轉折的關鍵一年)以前,他是經常上書,麵折廷爭,讜言諍論,以忠忱報效自任。《舊唐書本傳》裏,有這樣一段關於這位關東漢子,有點倔,有點強,有點擰,有點一根筋的性格描寫。
“王承宗拒命,上命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招討使,諫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麵論,辭情切至。既而又請罷河北用兵,凡數千百言,皆人之難言者,上多聽納。唯諫承璀事切,上頗不悅。謂李絳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於朕,朕實難耐。’絳對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誅,吉無巨細必言者,蓋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輕言也。陛下欲開諫諍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
白居易一生,親曆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七朝,幾乎目睹了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轉型期裏全部敗象。朝政之腐敗,宦官之猖獗,黨爭之惡鬥,藩鎮之割據,外族之紛擾,戰亂之頻仍,災難之常至,百姓之呻吟,對詩人而言,不可能不產生感同身受的認知,和觸動靈魂的震撼。
因此,他早期的文學觀點,是屬於幹預生活的絕對現實主義。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中國知識分子的憂國憂民心結,在動蕩歲月裏的責任意識,在危亂年代裏的經世熱忱,是不可遏止的。所以,他從呈顧況披閱的《賦得原上草送友人》,到詩人四十五歲這年所作的《琵琶行》,年代大約為公元788年(貞元四年),到公元815年(元和十年),共二十多年間,白居易是以諷諭詩,為他的創作重點。其中,《秦中吟》十首、《新樂府》四十首,為其代表作。
這些詩歌所表現出來的強烈的政治色彩,鮮明的時代氣息,勇敢的批判精神,高昂的抗爭意識,無不激起共鳴;所反映出來的統治者對於被統治者的殘酷剝削,貪婪榨取,無盡搜刮,民不聊生的慘狀,無不義憤填膺。他的這些詩篇,滿城傳唱,萬眾吟誦,然而,也觸犯了既得利益階層。
正如他在《與元九書》中所說:“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握軍要者切齒矣”,遂導致他第一次麵臨“長安居大不易”的失敗,嚐到了生存環境沒有調適好的苦頭。
反正,中國文人的臍帶,係在大地母親身上,係在民族國家身上,係在人民大眾身上,你就不可能和統治者心血相通,你就不可能使統治者龍顏大悅,你就不可能不因為你的幹預時政,挑戰醜類,揭露敗惡,批判權貴,說了些真話,道出些實情,而不遭受統治者的修理。
也許統治者日理萬機,一時疏忽了你也有可能,可統治者手下的牛頭馬麵,打手爪牙,卻絕不是吃幹飯的。於是,過了初一,過不了十五的白居易,到底被那些嫉恨他的人,新賬舊賬一塊算,隻有捏著鼻子“出佐潯陽”。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三十九載:“元和十年,秋,或言居易母墮井死,賦《新井》詩,出為刺史。王涯言其不可,乃貶江州司馬。”下注:“論盜殺武元衡事,宰相嫌其出位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