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街頭。晨霧彌漫,車水馬龍。我背著一台微波爐在人行路上東張西望,想找人問路。騎自行車上班的人匆匆而過,無暇理我,終於等來一位行人,我忙上前詢問:“同誌,請問本市最大最高的百貨商場怎麼走?”
行人搖搖頭,冷漠地過去了。
又過來一個人,我換了個稱呼:“先生,請問,最大的百貨商場……”
來人極不耐煩:“不知道不知道。”匆匆而過。
我總結了問路的經驗:行色匆忙者不問,麵相不善者不問,背著大行李趕路的外地人更不用問。過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我迎上前去:“老大爺,問個路可以嗎?”
老大爺停下來,側起耳朵:“你說,你說吧。”
“重慶最大的百貨商場怎樣走?”
老大爺:“什麼?同誌你大點兒聲。”
“最大的,百——貨——商——場——!”
一位騎著自行車趕去上班的女士遠遠地停下來,關注著我。老大爺聽清了,但也不知道路,但又誠心地想幫助我,指著遠處的警亭:“走,我領你去問問,民警同誌一定知道百貨商場怎麼走。”
上班的女士走上前來熱心地為我指點:“這樣走,往前吧,一個交通崗,兩個交通崗,第三個交通崗,往右就是你要找的重慶最大的百貨商場了。”
“謝謝您!”我充滿感激之情朝著女士指引的方向走去。迷霧中漸漸顯露出一座大商廈,我欣喜萬分,腳下飄蕩著迷霧,背著台微波爐的我似騰雲駕霧般小跑起來。
漂亮年輕的女櫃長有先見之明,看了我的產品圖片,說:“可以試銷一下,引導消費嘛。”女櫃長領我去見他們的謝經理。謝經理傲慢得不可一世:“叫你們老總過來跟我談吧。”
我臉上熱了一下,直言不諱地說:“我們的成功牌微波爐給你代銷,能銷您商場賺錢,不能銷我們拿走。況且我們成功是大廠,是世界級的名牌產品!”
謝經理板著麵孔,旁若無人。我隻好把微波爐收起來包裝好,訕訕地道別:“那麼好吧!有機會我再來。希望有一天,我們的成功牌微波爐會非常幸運地進入貴大廈。再……再見!”
謝經理沒理我,看一眼都沒有。
早晨下了火車就開始不停地奔波,日落黃昏,我走訪完了重慶各大商場主管業務的經理們。突然感覺到還有件什麼事沒辦,什麼事呢?肚子一陣咕咕叫,突然想起來了,午飯忘了吃!這裏和長沙一樣,成功的微波爐、暖風機都隻能搞代銷。住下旅店,我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公司。這次,我吸取教訓,過去之所以吃了那麼多的苦頭,也是因為自己太直,太誠懇,總想有了驚人業績再向領導彙報。其實有業績要彙報,沒業績時更要彙報,反正電話費都是公司報銷,有事沒事的3天一個電話、6天一個傳真,這樣領導放心。公司接電話的是潘先生。潘先生像打連珠炮似的劈頭蓋腦地說:“你在湖南發來的傳真我看過了,我不希望再看到你這樣的彙報,通篇都是廣告,都是代銷,不要搞代銷,搞代銷誰都可以搞,我要你幹什麼?更不要搞廣告,我叫你為公司做買賣,知道嗎?你就隻管買和賣,公司把產品給了你,不要你買,隻要你賣,誰給錢,就給誰貨!”
我一時蒙了:“潘先生,您的話我怎麼不明白,我完全是按羅廠長的批示那樣幹的。”
電話又響了:“羅廠長是中國方麵的廠長,我是代表香港方麵的,代表總公司的,都像你那樣,把貨鋪給商場搞代銷,我怎麼向香港方麵交待?”
我幾乎帶有幾分哭腔了:“潘先生,從目前的情況看,我們成功的微波爐、暖風機隻能搞代銷!”
“真是這樣嗎?”
“你讓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說真話。”
“好!不搞代銷,沒辦法幹,你永遠也別想打開中國內地的市場。”
“那你就別幹了!”對方電話掛了。
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沮喪至極,悲憤至極,長沙、重慶,我奔波了半個多月,付出了那麼多的精力,結局卻是這樣——難道成功公司又幹不下去了?是啊,他潘先生隻準你賣,可是又沒有人來買,怎麼辦?就是街頭上賣冰棍的小販還要不斷地吆喝,“冰——棍!”你微波爐、暖風機再好,消費者尚不識貨,商場不肯購銷,你不去宣傳、不去做廣告,行嗎?我一氣之下到民航預購了一張直達廣州的飛機票,準備回廠交差,報了銷後辭職另尋出路。我心灰意冷,胃病又發作了,脹飽、胸悶,每天隻能用電熱杯熬點稀飯,就著涪陵榨菜,勉強喝幾口。我越想越覺得沒有出路,回想起自己少年、童年在東北大山跟隨父母那段顛沛流離的生活,越發想不通!我剛剛懂事那天起,我耳畔常常回響的便是母親哀哀的悲歌。爸忠誠、坦白、無私,解放戰爭時期,爸做過東北民族聯軍的財糧員,背著全團人馬的錢財跨越國民黨軍隊的封鎖線,子彈在腦瓜皮上嗖嗖亂飛;新中國成立後,爸做過人民空軍的軍需科長、做過國營大廠的供銷科長、做過市財政局的局長……沒給公家遺失過一分錢,更沒有占過公家一分錢便宜。爸對黨的話、對組織的話,從來都是無比的虔誠,幹了半輩子革命,最後退職回鄉監督改造。至今我還記得這樣一個片斷,柳樹枝上結滿了一串串的柳絮,我摘那綠茸茸的柳絮,歡樂至極。我幼小的心靈中鼓蕩著春風、鼓蕩著一種神秘莫測的、不可知的、對遙遠的一種美好事物的無限神往……爸趕著輛“吱扭吱扭”響的破牛車,從村子外邊進來了,爸戴著頂狗皮帽子,兩隻帽耳朵係在後邊,穿著件補丁摞補丁的破棉衣。臉上永遠掛著層白霜,跨坐在牛車轅上,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搖著柳條,心事重重地準備著向公社、生產大隊兩級組織坦白交代已經交代了100次、1000次的曆史問題。每年過年,還要被村上的民兵連長傳去掃大街,刨井沿上結的冰……媽經常對村鄰們哀怨:“俺們掌櫃的(東北方言:丈夫)撇家撇老婆跟著共產黨幹了半輩子革命,我守了半輩子活寡,末了成功成了敵人!”爸在那最黑暗、最痛苦的年代,實在無路可走了,一個人曾去過新疆的大戈壁,想在那找一塊人跡罕至的地方,搭個窩棚,開墾一片土地,過那種野人的自由生活;也曾經一個人在那樣一個冬天冒著被判死刑的危險,從結了冰的圖們江溜過去,找當年抗日聯軍的老戰友、入黨介紹人,證明自己沒有當過日本特務。爸一口流利的朝鮮話,一身朝鮮族的裝扮,在朝鮮停留的那些天,沒有被當地任何人看出破綻。遺憾的是能夠證明爸當年曆史問題的抗聯老戰友已經失蹤多年了,據說是因為言論問題被人裝進麻袋用鐵絲紮上口塞進了冰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