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2月18日,這天對廣東人來說,是個吉祥如意的日子——實發!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來到了平生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的順德縣,這裏當時稱作珠江三角洲的四小虎之一。剛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感覺這裏氣候好,大冬天,豔陽高照,暖洋洋的,然後發現這裏的街上進口摩托車多,多得就像株洲滿街蜂擁的自行車,再發現這裏的大酒店多,每個小鎮上都有幾家豪華的夠星級的大酒店。進了酒店,不用吃什麼,隻坐一坐,喝杯茶,就挺愉快!那天,我在路邊的大排檔喝了碗當時還不習慣的肉片粥,在廁所裏洗了把臉(廣東的廁所比內地的幹淨),8點鍾的時候,我還在縣人才交流中心與稱做斌哥的主任交談,10點鍾的時候,我便成為順峰膠粘帶廠的派駐湖南辦事處的推銷員了。廠長隻跟我談了5分鍾的話:“我先試用你3個月,這3個月每天補助45元,住宿費、交通費實報實銷,月薪450元,推銷獎在超出工廠規定的底價部分三七開,工廠拿三,推銷員拿七!我不要求你推銷得多,也不希望你一無所獲,隻要你有一點點成績,我就把你調來,讓你當長沙辦事處的經理,怎麼樣?”
我想不到這樣順利地在順德找到了工作。廠裏借了我600元的差旅費,在廠裏接受了5天的業務培訓,便去湖南了。上了火車我清點一下口袋裏的錢,我原來從家帶的100元旅費隻剩下幾毛錢了,如果不是找到了工作,連購回程的火車票錢都沒有了。
長沙辦事處的陳主任40多歲,矮墩墩、胖乎乎的,一張黑臉上長著雙老鼠眼。對我這位新推銷員的到來,表現得不冷不熱,倒是我挺熱情,一會兒打聽膠粘帶在湖南市場的銷售情況,一會兒提出各種銷售設想,後來要求給幾張蓋有工廠合同章的空白合同。陳主任說:“你先跑吧,跑到客戶再來拿合同。不過這生意不是那麼好做,頭3個月你拉不到業務,3個月之後廠裏不負責你的工資獎金和差旅費,你就沒辦法混下去了。隻有自己炒自己的魷魚了!”
這是一次挑戰,一次人生的考驗。3個月啊,中間還有元旦、春節兩個中國人最看重的節日,我能行嗎?我要勇敢地去嚐試一下,反正3個月內給差旅費,而且株洲的修誌工作我還在幹著,隻每周一次碰頭會,其餘時間自由安排,這得天獨厚的條件還隻我有呢!我首先跑湖南的醴陵,醴陵有陶瓷廠,有大大小小100多家的花炮廠,這些廠的產品包裝都用膠粘帶封口。我用繩索穿了兩串膠粘帶,像電影上的八路軍戰士挎彈藥袋那樣左右交叉挎在肩上,逐家廠地上門推銷。每進一家廠,不用說話,人家就知道:“推銷膠粘帶的來了!”醴陵日雜公司的女經理給我起了個外號,叫“不幹膠先生”。
花炮廠都是各鄉各村辦的企業,遍布在醴陵的山山水水,我不知道我哪來那麼大的幹勁,每天早上7點從家裏趕往長途汽車站,乘一個半小時的汽車,9點多鍾趕到醴陵,然後用兩條腿翻山越嶺。有時還要挽起褲腿,趟過湍急的河流,往往一走就是幾十裏、甚至近百裏。中午的12點到下午正是各廠的午休時間,那麼我就把這兩個小時都花費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吃著從路邊店買來的麵包或者蛋糕,充當午飯。晚上6點又趕回醴陵,乘最後一班車回家。那個時候正逢湖南的冬季,既冷又下雨,很少能見到太陽,道路泥濘,每日回來,兩隻皮鞋都灌滿了泥水,第二天鞋子還沒幹,又穿上走了。我心裏熱乎乎的,充滿著神聖感,偶爾遇到一瞬間的雨過天晴,我駐足欣賞斜陽、彩虹和黛色的遠山……我情不自禁地大聲呼喊:“推銷員邰勇夫來了!”
遠山在回蕩:“推銷員邰勇夫來了——來了——來了——了了了……”
全國在醴陵相互競爭的膠粘帶廠有十多家,往往你進門,他出門;你出去,他進來。我的銷售策略是,把價格壓到最低,利用價格上的優勢擊敗同行,然後再把價格漸漸地提上去;再就是不怕吃閉門羹,你越是不理我,我越是要硬著頭皮千方百計地去接近你。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四次、五次……一個少見的晴朗的午後,我從一家屢次登門屢遭婉拒的白兔潭花炮廠出來,身後的供應科長在向他辦公室裏的人們誇獎我:“看到沒有?這才叫敬業,這才叫推銷員呢!”
醴陵十家最大的花炮廠,被我攻下來了七家。那陣,隨著我玩命奔走的腳步,順峰膠粘帶廠銷售科的通知板上,每天都有這樣的發貨信息:
“湖南醴陵10件。”
“湖南醴陵50件。”
“湖南醴陵100件。”
……
推銷員的生活,艱辛、緊張而又有很大風險。那天我從醴陵城外急急忙忙地趕往城中心的長途汽車站。天下著雨,我在公路的右側踏著爛泥一跐一滑地行走,公路的左側,一個30多歲的大漢披著雨衣,吃力地踩著自行車,與我同行,我時跑,時走,那騎著自行車的人竟然總也超不過我,也許那騎車人察覺了有人在與他比賽,於是也暗暗地加油,我與他你追我趕,那騎車人還時不時地向我擠擠眼睛,這時後邊開上來了一輛長途大巴,長途大巴開得很慢,那開車的司機鬼引路似的放著右邊的挺寬闊的路而不走,偏偏往左邊擠,眼看著長途大巴趕上了那位騎車人,並擋住了他的身影,隻聽得“哢——吧”一聲響,停了,我盼著與那騎車人繼續賽跑,但那騎車人再也沒露麵,我心頭一沉,急忙橫過馬路,跑到長途大巴的左側一看,那騎車人已經栽倒在公路旁了,滿鼻孔是血。剛才還閃著光彩的紅撲撲的臉已經變成了紫黑。長途大巴的左前燈被撞碎了,凹陷了進去,司機請來了路旁一家診所的女醫生,那女醫生戴著聽診器,挓挲著雙手,渾身上下抖個不停。有個大膽的過路人,摸摸那騎車人的脈,搖搖頭說:“完了,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