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受戒(1 / 3)

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

他是十三歲來的。

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怪,叫庵趙莊。趙,是因為莊上大都姓趙。叫做莊,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這裏兩三家,那裏兩三家。一出門,遠遠可以看到,走起來得走一會,因為沒有大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田埂。庵,是因為有一個庵。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叫訛了,叫成荸薺庵。連庵裏的和尚也這樣叫。“寶刹何處?”—荸薺庵。”庵本來是住尼姑的。“和尚廟”“尼姑庵”嘛。可是荸薺庵住的是和尚。也許因為荸薺庵不大,大者為廟,小者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他的家鄉不叫“出家”,叫“當和尚”。他的家鄉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個出去當和尚。當和尚也要通過關係,也有幫。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遠。有到杭州靈隱寺的、上海靜安寺的、鎮江金山寺的、揚州天寧寺的。一般的就在本縣的寺廟。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他是老四。他七歲那年,他當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議,決定叫他當和尚。他當時在旁邊,覺得這實在是在情在理,沒有理由反對。當和尚有很多好處。一是可以吃現成飯。哪個廟裏都是管飯的。二是可以攢錢。隻要學會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懺,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不想還俗,買幾畝田也可以。當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麵如朗月,二要聲如鍾磬,三要聰明記性好。他舅舅給他相了相麵,叫他前走幾步,後走幾步,又叫他喊了一聲趕牛打場的號子:“格當嘚—”,說是“明子準能當個好和尚,我包了”!要當和尚,得下點本,—念幾年書。哪有不認字的和尚呢!於是明子就開蒙入學,讀了《三字經》、《百家姓》、《四言雜字》、《幼學瓊林》,“上論、下論”、“上孟、下孟”,每天還寫一張仿。村裏都誇他字寫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約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帶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領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點,給明子穿上。明子穿了這件和尚短衫,下身還是在家穿的紫花褲子,赤腳穿了一雙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個頭,就隨舅舅走了。

他上學時起了個學名,叫明海。舅舅說,不用改了。於是“明海”就從學名變成了法名。

過了一個湖。好大一個湖!穿過一個縣城。縣城真熱鬧:官鹽店,稅務局,肉鋪裏掛著成邊的豬,一個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賣茉莉粉、梳頭油的什麼齋,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麼都想看看。舅舅一勁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個河邊,有一隻船在等著他們。船上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瘦長瘦長的大伯,船頭蹲著一個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剝一個蓮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艙裏,船就開了。

明子聽見有人跟他說話,是那個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薺庵當和尚嗎?”

明子點點頭。

“當和尚要燒戒疤嘔!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麼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搖了搖頭。

“你叫什麼?”

“明海。”

“在家的時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們是鄰居。我家挨著荸薺庵。—給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個蓮蓬扔給明海,小明子就剝開蓮蓬殼,一顆一顆吃起來。

大伯一槳一槳地劃著,隻聽見船槳潑水的聲音:

“嘩—許!嘩—許!”

…………

荸薺庵的地勢很好,在一片高地上。這一帶就數這片地高,當初建庵的人很會選地方。門前是一條河。門外是一片很大的打穀場。三麵都是高大的柳樹。山門裏是一個穿堂。迎門供著彌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寫了一副對聯:

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

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彌勒佛背後,是韋馱。過穿堂,是一個不小的天井,種著兩棵白果樹。天井兩邊各有三間廂房。走過天井,便是大殿,供著三世佛。佛像連龕才四尺來高。大殿東邊是方丈,西邊是庫房。大殿東側,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門,白門綠字,刻著一副對聯: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進門有一個狹長的天井,幾塊假山石,幾盆花,有三間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閑得很。一早起來,開山門,掃地。庵裏的地鋪的都是籮底方磚,好掃得很。給彌勒佛、韋馱燒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麵前也燒一炷香,磕三個頭,念三聲“南無阿彌陀佛”,敲三聲磬。這庵裏的和尚不興做什麼早課、晚課,明子這三聲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後,挑水,喂豬。然後,等當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來,教他念經。

教念經也跟教書一樣,師父麵前一本經,徒弟麵前一本經,師父唱一句,徒弟跟著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邊唱,一邊還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響,就跟教唱戲一樣。是跟教唱戲一樣,完全一樣哎。連用的名詞都一樣。舅舅說,念經:一要板眼準,二要合工尺。說:當一個好和尚,得有條好嗓子。說:民國二十年鬧大水,運河倒了堤,最後在清水潭合龍,因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師—十三個正座和尚,各大廟的方丈都來了,下麵的和尚上百。誰當這個首座?推來推去,還是石橋—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薩一樣,這就不用說了;那一聲“開香讚”,圍看的上千人立時鴉雀無聲。說:嗓子要練,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要練丹田氣!說: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說:和尚裏也有狀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貪玩!舅舅這一番大法要說得明海和尚實在是五體投地,於是就一板一眼地跟著舅舅唱起來:

“爐香乍爇—”

“爐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諸佛現金身……”

“諸佛現金身……”

…………

等明海學完了早經—他晚上臨睡前還要學一段,叫做晚經—荸薺庵的師父們就都陸續起床了。

這庵裏人口簡單,一共六個人。連明海在內,五個和尚。

有一個老和尚,六十幾了,是舅舅的師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稱之為老和尚或老師父,明海叫他師爺爺。這是個很枯寂的人,一天關在房裏,就是那“一花一世界”裏。也看不見他念佛,隻是那麼一聲不響地坐著。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

下麵就是師兄弟三個,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裏庵外,有的稱他們為大師父、二師父;有的稱之為山師父、海師父。隻有仁渡,沒有叫他“渡師父”的,因為聽起來不像話,大都直呼之為仁渡。他也隻配如此,因為他還年輕,才二十多歲。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當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卻叫“當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他確確實實幹的是當家的職務。他屋裏擺的是一張賬桌,桌子上放的是賬簿和算盤。賬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經賬,一本是租賬,一本是債賬。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錢—要不,當和尚幹什麼?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規的焰口是十個人。一個正座,一個敲鼓的,兩邊一邊四個。人少了,八個,一邊三個,也湊合了。荸薺庵隻有四個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別的廟裏合夥。這樣的時候也有過。通常隻是放半台焰口。一個正座,一個敲鼓,另外一邊一個。一來找別的廟裏合夥費事,二來這一帶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時候,誰家死了人,就隻請兩個,甚至一個和尚咕嚕咕嚕念一通經,敲打幾聲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經錢不是當時就給,往往要等秋後才還。這就得記賬。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錢不是一樣的。就像唱戲一樣,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為他要領唱,而且還要獨唱。當中有一大段“歎骷髏”,別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隻有首座一個人有板有眼地曼聲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為這容易呀?哼,單是一開頭的“發擂”,手上沒功夫就敲不出遲疾頓挫!其餘的,就一樣了。這也得記上:某月某日、誰家焰口半台,誰正座,誰敲鼓……省得到年底結賬時賭咒罵娘。……這庵裏有幾十畝廟產,租給人種,到時候要收租。庵裏還放債。租、債一向倒很少虧欠,因為租佃借錢的人怕菩薩不高興。這三本賬就夠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燭、燈火、油鹽“福食”,這也得隨時記記賬呀。除了賬簿之外,山師父的方丈的牆上還掛著一塊水牌,上漆四個紅字:“勤筆免思”。

仁山所說當一個好和尚的三個條件,他自己其實一條也不具備。他的相貌隻要用兩個字就說清楚了:黃,胖。聲音也不像鍾磬,倒像母豬。聰明嗎?難說,打牌老輸。他在庵裏從不穿袈裟,連海青直裰也免了。經常是披著件短僧衣,袒露著一個黃色的肚子。下麵是光腳趿拉著一對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著。他一天就是這樣不衫不履地這裏走走,那裏走走,發出母豬一樣的聲音:“呣—呣—”

二師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裏涼快。庵裏有六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師娘。這兩口子都很愛幹淨,整天地洗涮。傍晚的時候,坐在天井裏乘涼。白天,悶在屋裏不出來。

三師父是個很聰明精幹的人。有時一筆賬大師兄扒了半天算盤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轉兩轉,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贏的時候多,二三十張牌落地,上下家手裏有些什麼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時,總有人愛在他後麵看歪頭胡。誰家約他打牌,就說“想送兩個錢給你”。他不但經懺俱通(小廟的和尚能夠拜懺的不多),而且身懷絕技,會“飛鐃”。七月間有些地方做盂蘭會,在曠地上放大焰口,幾十個和尚,穿繡花袈裟,飛鐃。飛鐃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鐃鈸飛起來。到了一定的時候,全部法器皆停,隻幾十副大鐃緊張急促地敲起來。忽然起手,大鐃向半空中飛去,一麵飛,一麵旋轉。然後,又落下來,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種架勢,“犀牛望月”“蘇秦背劍”……這哪是念經,這是耍雜技。也許是地藏王菩薩愛看這個,但真正因此快樂起來的是人,尤其是婦女和孩子。這是年輕漂亮的和尚出風頭的機會。一場大焰口過後,也像一個好戲班子過後一樣,會有一個兩個大姑娘、小媳婦失蹤—跟和尚跑了。他還會放“花焰口”。有的人家,親戚中多風流子弟,在不是很哀傷的佛事—如做冥壽時,就會提出放花焰口。所謂“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後,叫和尚唱小調,拉絲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點唱。仁渡一個人可以唱一夜不重頭。仁渡前幾年一直在外麵,近二年才常住在庵裏。據說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個。他平常可是很規矩,看到姑娘媳婦總是老老實實的,連一句玩笑話都不說,一句小調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穀場上乘涼的時候,一夥人把他圍起來,非叫他唱兩個不可。他卻情不過,說:“好,唱一個。不唱家鄉的。家鄉的你們都熟,唱個安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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