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是很有名的眼科醫生。汪家世代都是看眼科的。他有一球眼藥,有一個柚子大,黑咕隆咚的。祖父給人看了眼,開了方子,祖母就用一把大剪子從黑柚子的窟窿摳出耳屎大一小塊,用紙包了交給病人,囑咐病人用清水化開,用燈草點在眼裏。這一球眼藥不知道有多少年頭了,據說很靈。祖父為人看眼病是不收錢也不受禮的。
中年以後,家道漸豐,但是祖父生活儉樸,自奉甚薄。他愛喝一點好茶,西湖龍井。飯食很簡單。他總是一個人吃,在堂屋一側放一張“馬杌”——較大的方凳,便是他的餐桌。坐小板凳。他愛吃長魚(鱔魚)湯下麵。麵下在白湯裏,湯裏的長魚撈出來便是酒菜。——他每頓用一個五彩釉畫公雞的茶盅喝一盅酒。沒有長魚,就用鹹鴨蛋下酒。一個鹹鴨蛋吃兩頓。上頓吃一半,把蛋殼上掏蛋黃蛋白的小口用一塊小紙封起來,下頓再吃。他的馬杌上從來沒有第二樣菜。喝了酒,常在房裏大聲背唐詩:“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汪銘甫的儉省,在我們縣是有名的。
但是他曾有一個時期舍得花錢買古董字畫。他有一套商代的彝鼎,是祭器。不大,但都有銘文。難得的是五件能配成一套。我們縣裏有錢人家辦喪事,六七開吊,常來借去在供桌上擺一天。有一個大霽紅花瓶,高可四尺,是明代物。一九八六年我回鄉時,我的妹婿問我:“人家都說汪家有個大霽紅花瓶,是有過麼?”我說:“有過!”我小時天天看見,放在“老爺櫃”(神案)上,不過我們並不覺得它有什麼名貴,和老爺櫃上的錫香爐燭台同等看待之。他有一個奇怪古董:渾天儀。不是陳列在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和北京觀象台的那種大家夥,隻是一個直徑約四寸的銅的的溜圓的圓球,上麵有許多星星,下麵有一個把,安在紫檀木座上。就放在他床前的小條桌上。我曾趴在桌上細細地看過,沒有什麼好看。是明代禦造的。其珍貴處在一次一共隻造了幾個。祖父不知是從哪裏買來的。他還為此起了一個齋名“渾天儀室”,讓我父親刻了一塊長方形的圖章。他有幾張好畫。有四幅馬遠的小屏條。他曾為這四張畫親自到蘇州去,請有名的細木匠做了檀木框,把畫嵌在裏麵。對這四幅畫的真偽,我有點懷疑,畫的構圖頗滿,不像“馬一角”。但“年份”是很舊的。有一個高約八尺的絹地大中堂,畫的是“報喜圖”。一棵很大的柏樹,樹上有十多隻喜鵲,下麵臥著一頭豹子。作者是呂紀。我小時候不知呂紀是何許人,隻覺得畫得很像,豹子的毛是一根一根都畫出來的,真虧他有那麼多功夫!這幾幅畫平常是不讓人見的,隻在他六十大壽時拿出來掛過。同時掛出來的字畫,我記得有鄭板橋的六尺大橫幅,紙本,畫的是蘭花;陳曼生的隸書對聯;汪琬的楷書對聯。我對汪琬的對子很有興趣,字很端秀,尤其是對子的紙,真好看,豆綠色的蠟箋。他有很多字帖,是一次從夏家買下來的。夏家是百年以上的大家,號“十八鶴來堂夏家”(據說堂建成時有十八隻仙鶴飛來)。夏家的房屋極多而大,花園裏有合抱的大桂花,有曲沼流泉,人稱“夏家花園”。後來敗落了,就出賣藏書字畫。祖父把幾箱字帖都買了。我小時候寫的《圭峰碑》、《閑邪公家傳》,以及後來獎勵給我的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褚遂良的《聖教序》、小字《麻姑仙壇》,都是初拓本,原是夏家的東西。祖父有兩件寶。一是一塊蕉葉白大端硯。據我父親說,顏色正如芭蕉葉的背麵。是夏之蓉的舊物。一是《雲麾將軍碑》,據說是個很早的拓本,海內無二,這兩樣東西祖父視為性命,每遇“兵荒”,就叫我父親首先用油布包了埋起來。這兩件寶物,我都沒有看見過。解放後還在,現在不知下落。
祖父是很有名的眼科醫生。汪家世代都是看眼科的。他有一球眼藥,有一個柚子大,黑咕隆咚的。祖父給人看了眼,開了方子,祖母就用一把大剪子從黑柚子的窟窿摳出耳屎大一小塊,用紙包了交給病人,囑咐病人用清水化開,用燈草點在眼裏。這一球眼藥不知道有多少年頭了,據說很靈。祖父為人看眼病是不收錢也不受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