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七年清明翌日,一隊府兵護著一輛馬車,在京郊不知名的一個小竹林外停下。
“你們在這裏等著,我自己上去,”
清麗的聲音,如空靈黃鸝,悅耳動聽,更有一種流於天性的婉約溫柔,一句簡單之極的話,卻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是,”幾個丫鬟護衛應下,目送他們的主子獨自走上小土坡。
她腳邊是漫山遍野的不知名野花,藍藍白白,就像是她藍白衣裙延展出來的自然畫卷,清新美麗。一陣風起,牽起她遮麵的輕紗,驚鴻一瞥,似能看到那雙琉璃美目,有情似無情,她的美有一種飄然於塵世的仙氣。
“瞳瞳,……我來看你了……”她習慣就想說,嫂嫂,但她已經不是她的嫂嫂了。但有沒有這層關係,對她們來說,並無差別。
她喜歡瞳瞳,對她的珍愛,不吝於對如今的舒瑤。
站在兩個相依的墓碑前,她的聲音溫柔而慈愛,她的手落在左側的石碑上,輕輕撫摸著,像是在對待一個嬌嬌的孩童。
“我是……雲曦……”
對這她和蔣言昭的墓碑,她的話才能毫無保留,道出這等不可思議的事情。
她死了,就葬身在了這墓碑之下,可現在她又活過來了。
夜深人靜之時,她也有些迷惘,她現在到底算什麼……
冤魂不散?還是死而複生?
一切恍若一場大夢,而夢醒時光卻已經過去二十多年,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她與如今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就住在附近的莊園裏,會經常過來看你的,”
雲曦絮絮低語,神態溫柔醉人,但這種神色在她轉身之後,全部收斂幹淨。走出兩步,她又才回頭,目光在另外一個墓碑上停留了片刻,就繼續抬步離開。
她現在是斕曦郡主,大病初愈的斕曦郡主。
一字之差,她卻不是雲曦,而是斕曦了。
真正的斕曦在幾個月前,已經香消玉殞,取而代之,卻是她這早就死了二十多年的人。
又幾日,雲曦再次前來,手上多了一個她親手紮的老鷹風箏,隻是似乎有人比她更早到來,墓碑前各多了一枝嬌嫩欲滴的山茶花。
這是她最喜歡的花,如今依然喜歡,“看來是故人……”
隻是如今她這離奇遭遇,故人便是相見,卻也不能相認了。
錯過了也好……
她又再打量這兩個墳墓,見微知著,這才察覺,有人每日前來這裏打理,來這裏看她們。
腳步遲疑片刻,她移步走到了墓碑背對的那邊,一陣風來,掀開了眼前的輕紗,也讓她將眼前的美景,看得更清楚一些。
墓碑背對的小土坡一路往下,是一片綿延的山茶花田,看樣子還是那一身青灰僧服的人親手種出來的花田。
白色的山茶花沾著露水,在晨光中搖曳,恍若夢中的美景。
“阿彌陀佛,貧僧皇覺寺弟子明慧,”
放下鐵鍬,明慧理了理衣裳,過來和雲曦說話,兩年前他就在這附近結廬而居,他隻在晨間打量,便是有故人過來,基本也難遇見。
“是你……”雲曦的目光定定地在明慧臉上看了許久,才將他認出來,清瘦俊朗,飄逸如仙,和她印象中聰慧絕倫,靦腆俊秀的蕭十四公子完全不同。
也是,二十多年過去,還能有什麼不變呢。
“我叫斕曦,來這裏……看故人,”真正的斕曦和雲曦是毫無交集的,在去年秋時回到京城前,斕曦郡主一直在江南外家養病,她和雲曦根本談不上故人。
不過,她有幾個故人,隻有她自己能說得清楚,明慧應該是不知曉的,而且他作為出家人,也不會太過追究這些才是,她且說,他且聽。
但長久來未有太大情緒波動,幾乎入定大成的明慧,卻因為雲曦幾句的話,愣怔在了那裏,罕見失態。
聲音並不像,但那種感覺卻熟悉入骨。
他十七歲修行佛法到現在,早已不看人的皮相,眼前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美是醜,他都能一概視之。
但現在他的胸腔和腦海都嗡鳴不斷,幾乎難以明斷。
甚至,他還有一種掀開她臉上輕紗的強烈衝動。
“廬舍裏有寒茶幾兩,施主可以到那裏休息片刻,”
明慧竭力穩定自己的情緒,卻還是在話語中露出了幾許迫切來。
明慧鮮少這般懊惱,他方才太過著急了些。
但出乎意料,雲曦答應了,
“那就打擾大師了,”
若是換了他人這般邀請,雲曦是不可能會答應。
但……這是明慧,是她初到莊園裏,就聽人說過的皇覺寺裏,有名的得道高僧,更重要的是,他是蕭太後的弟弟,是她的故人。
有些事情並不是那麼容易放下的,即便她真正地死過一次。
答應,就是有意。
廬舍確實如明慧所言,清寒無比,煮茶的用具都取於自然。
但明慧到底是出生士族大家,舉手抬足間自成優雅,再有雲曦摘下帷帽,露出恍然天仙的真顏,這廬舍有一瞬間,更像是仙家會友之地了。
斕曦的皮相很好,繼承了韓王妃的美貌,柳葉眉,含情目,風流豔麗,奪走滿室的光輝。
將一杯清茶放在雲曦麵前,明慧借著煮茶,也終於將翻湧的情緒壓了下去。
“施主臉上猶有病氣,若不介意,可以讓貧僧看看,”緩緩收回久久落在雲曦臉上的目光,明慧轉而如此說到。
雲曦本就是大病初愈,讓醫術高明的明慧看出,並不奇怪。而明慧落在她臉上的目光,隻有探究,再無其他。
“那就麻煩大師了,”
雲曦正想著怎麼和這個故人建立起交情來,明慧這麼說,她自是欣然應允了。
看病本來就不是一時半會能好的事情,何況雲曦身上是纏綿已久的病症,一來一往,明慧和雲曦的交情也順利建了起來。
他們如君子相交,淡淡如水,卻又莫名投契。
但懷疑的種子,在明慧初見雲曦時就已經種下。
這些日子,也足夠他弄清楚了雲曦如今的身份。
斕曦郡主,曾經韓王的嫡幼/女,隻是韓王和韓王妃在幾年前就先後去世,這幾年接連守孝,病情加重,一耽擱到了這個年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