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情節,近年來某些自詡為“先鋒派”的作家理論家把情節性小說視為“通俗文學”、“低層次”,認為寫心理流程,表現人物“內宇宙”的小說才是“純文學”,這實際上是一種偏見。且不說文學發展的階段性,不說民族審美心理的習慣,單就情節設置而言,便有高下之分。如果情節具有一定的美學價值,能夠調動讀者多方麵審美感受,即使有情節,也同樣不失為一種高品位的藝術品。中外文學史無不證明了這一點。《雍正》一書的作家,可謂深得中國小說情節美學的三昧。
夭矯變幻,跌宕騰挪,是這部小說情節設置的主要美學特色之一。盡管主要矛盾衝突在康熙帝二廢太子之際才驚濤大作,但故事從胤禛、胤祥自安徽返京時,已經潛流暗湧。“討沒趣溜須碰硬壁,惡作劇拍馬踏筵席”是衝突的第一朵浪花,接著清查庫銀,催收欠賬,那班封疆大吏和阿哥們四處發難,衝突雙方便有些劍拔弩張了。康熙帝一廢太子引發了奪嫡之爭,大阿哥胤禔進密言落井下石,魘魅太子,胤禛、胤礽、胤祥被拘囚,掀起了情節的第一個高潮。推舉新太子,眾人舉薦八阿哥胤禩,矛盾餘波蕩漾。待到二廢太子,雙方衝突便白熱化了。胤礽、胤禩、胤禛三派都積極謀取皇儲地位,紫禁城中,殺機四伏,康熙帝駕崩之機,雍正帝險勝。整部小說的情節波瀾迭起,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層層鋪墊,推舉高潮。讀者被一個又一個險象環生的情節衝突緊緊攫住,探幽尋微的期待渴望心理隨著矛盾的展開而盡情馳騁。
但我們所稱道的本書的情節設置,並不是以奇險取勝,靠偶然性因素去推動情節鏈的那種缺少思想性和藝術性的安排,而是社會生活,人物的性格特征在特定時期的必然發展。試想,如果康熙帝不是年事已高,如果不廢除太子,這場奪嫡之爭何以會出現?胤禛又何以會萌生登龍誌呢?作家正是把握了整個係統的整體和諸元素的構成秩序,全麵地對形成情節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心理諸種因素統攝思維後,才決定情節的發展走向。如太子一廢再廢,看似偶然,實則是諸處矛盾的集中反映。胤礽結黨謀位,搶班奪權,且又私與貴人鄭春華私通,待兄弟不仁不義,康熙帝盛怒之下給以廢除。但之後胤禩、胤禔公開結黨謀求儲位,互相傾軋,康熙帝感到事情的嚴重性,待他知道太子昏昧是因妖術淆亂之後,終又將胤礽複位。但胤礽複出後舊病複發,繼續結黨營私,並打擊那些未擁戴他複位的朝臣,結果康熙帝再度廢黜並圈禁了他。這裏,太子被廢是矛盾爆發的導火線,但又是父子相疑,兄弟相疑的必然結果。所以全書盡管情節跌宕起伏,密度較大,卻盡在情理之中。
不過,《雍正》盡管情節曲折,矛盾衝突尖銳,但也不是一味的“飛濤連山”,滿紙金戈鐵馬,密不透風。這裏既有飛濤連山的陽剛之美,又有漣漪蕩漾的陰柔美。作家像一位善於演奏的音樂大師,注意整部作品的情節藝術節奏,做到了張弛兼濟、疏密相間、濃淡適宜、起伏有致。
第六回寫鄔思道投奔姑父金玉澤,以便和表姐金鳳姑完婚。他腿腳不便,幾經輾轉趕到北京。先寫家人見他那身打扮不通報,門前眾人取笑,這是一抑。待見到姑父,雖暗喜,但姑父絕口不提親事,心中生疑,這又是一抑。小憩後見到表姐母子,萬念俱灰,鄔思道情緒跌至低穀。正要走時,姑父和表姐夫返回,不好過於勉強,隻得又留下陪二人飲酒。表麵上三人盡力周旋,暗地裏表姐夫設計借刀殺鄔思道。劍拔弩張之際,寫姑姑陪嫁丫頭蘭草兒雨夜報信。風雨之中,兩情繾綣。他逃至大慧寺,與李紱等人閑論時藝,又寫李紱假冒大學士張廷玉之子好友哭靈,正淋漓盡致之時,寫姑父派人來捉他,氣氛頓時又為之緊張,使讀者的情緒為之不斷變化。像這種“笙簫夾鼓、琴瑟間鍾”(毛宗崗語)的情節安排,作家把握得十分妥帖。小說中類似的處理隨處可見。如第二十五回寫康熙帝巡幸熱河,有人假冒太子手諭調淩普率兵進駐行宮,大內波浪翻湧,眾阿哥在正殿跪候。康熙帝震怒之餘,穿插了何柱兒按摩,胤祉吟詩一節。
一切安置停當,何柱兒已經過來,在幽幽閃動的燭影裏,輕輕給康熙從腳到胸緩緩揉摩。無盡暗夜中,風雪呼嘯聲裏,殿裏格外的安謐恬靜。胤祉一首接一首舒緩地背誦著: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目,我屋南窗下……
但正在這“溫柔旖旎”之際,筆鋒一轉,又寫胤礽太子闖宮,激怒了康熙帝,康熙帝雷霆大作,決計明詔廢黜太子,又將父子矛盾推向了高潮。
魅力之三:濃鬱的文化氛圍
有些曆史小說,可能由於作者創作準備不足,曆史知識和文化知識欠豐厚,盡管情節曲折,人物也很有個性,但讀後總讓人感到幹癟而少有生氣,仿佛是一個青春銷蝕的美人,仿佛是一個穿著古典服裝的現代人,給人以遺珠之憾。《雍正》的作者二月河,涉足文壇前曾致力於研究《紅樓夢》,對清朝政治、經濟、文化頗有研究,對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的藝術特色是爛熟於心,本書文化氛圍濃鬱,生活氣息逼真,充分顯示了作家的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