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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收郵件,上午10點29分。
刪除那些“為您提供發票”的、推銷產品的,所有莫名其妙的垃圾郵件,例行公事地把發件人拖進黑名單,剩下的新郵件隻有兩封,一封是海盜路飛發來的,附件裏堆滿了照片,告訴我他正在希臘旅行;另一封是卓越網的訂書反饋——自從我注意到卓越網的圖書銷量不如當當網之後,就更多地在卓越網訂書,我希望它們永遠都是兩個旗鼓相當的競爭對手。
從椅子上站起來,拉開窗簾,致密的陽光呼嘯一般奔湧進來,像一大群發瘋的蜜蜂,帶著刺眼的亮黃色和蜇人的刺,一點都沒有被我慘白的臉色嚇到。衝一個澡,小心地不讓水漫到屋子裏,隻擦一下臉,戴上眼鏡——用英文來描寫這個場景會更有修辭色彩,全部'wear'①上身的隻有一副眼鏡,除了在中午時分旁邊的小麵館會照例送上一份盒飯,我必須穿上衣服開門來取,其他時間我都像亞當一樣縮在我的伊甸園裏。這隻是一套不足30平方米的伊甸園,除了沒有夏娃之外,當然也沒有任何其他人。
需要回複一下郵件了。感謝互聯網,這幾乎是我全部的世界。有時我會想,如果我不幸生活在沒有互聯網的時代,會不會抑鬱得死掉?也許會的,這世上再沒有比活生生的人更讓我感到恐懼的東西了。
①這裏有“戴著”的意思。
海盜路飛在郵件裏用了無數極盡誇張的形容詞來形容希臘之美,以至於讓我相信,如果不是跪拜禮在今天看來過於怪異的話,他一定會對著希臘的石頭和海洋三拜九叩,還會把這“感人肺腑”的造型用他的梭哈拍下來發給所有朋友。他說他在希臘的土地上終於真正理解了拜倫,於是我在回複中假裝關切地問他是不是摔跛了腳,我說除了這種可能性之外,我實在想象不出他和拜倫能有任何相通之處。
好吧,我承認我是個刻薄的人,整天以諷刺別人為樂。但這不全怪我,誰讓他們總是爭先恐後地擺出各種準備挨踢的姿勢,滿懷渴望地等待我奮起一腳呢?不,請你千萬不要誤會,我並不喜歡揶揄笨人,如果一個人的智商不足以理解我的諷刺,那麼我是沒興趣,更沒耐心和他多費口舌的。我隻喜歡和聰明人交往,一個人隻要智商夠高,教養夠好,就會是我所喜歡的聊天對象,無論我們的想法存在著多大的差異,也無論他的心腸其實有多麼歹毒。
當然,海盜路飛的心腸一點都不歹毒,他是個單純善良的富二代。今天一提起“富二代”這個詞,人們總會立刻聯想到一大堆負麵的東西,事實上我接觸過的富二代都很不錯,他們很聰明,教養也好,無一例外地受過最昂貴的教育,而且因為再不用努力討生活,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所以總是單純質樸,毫無心機。當初我還在上班的時候,最喜歡的同事就是一個富二代,他是最善良的一個,完全不會算計你,因為你根本不值得他算計。
海盜路飛是個活得更脫俗的富二代,他沒參加過任何工作,由於受到這些年旅遊時尚的蠱惑,他立誌要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周遊世界的偉大壯舉當中。父母完全支持他的這個輝煌理想,既然賺了那麼多錢,為什麼不讓下一代舒舒心心地生活呢?據海盜路飛說,父母對他的要求非常簡單:隻要不嫖不賭,一切隨意。
這樣的生活方式即便不是多數人都讚同的,至少也是多數人都羨慕的。海盜路飛自詡“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一副古代貴族文人的典型做派。他也總會找機會來諷刺我一下,說什麼“閉門讀書的人,至多隻能讀成個書呆子”。我回答說:“趕緊上路吧,你一定還沒到過加裏寧格勒。”
加裏寧格勒以前叫做哥尼斯堡,隻是個巴掌大的小城,康德在那裏住了一輩子,連短途旅行都不曾有過。這樣的人還有很多,隻是名氣和成就不如康德罷了。
海盜路飛不斷揶揄,我也不斷反唇相譏,在我們的交往中仿佛一直都是以鬥嘴為樂。我給他留言說:“有了旅行支票、護照和牙刷,你就春風得意,活似神仙了。柏油路、鐵路和輪船使旅行失去了旅行的滋味。人們稀裏糊塗地突發奇想而外出,鬧鬧嚷嚷擁向外國旅遊,因為出國旅遊之方便,與上影院、翻雜誌並無多大差別。這樣的人從未真正脫離過他們因循守舊的無知覺的路子,也從未到過任何新的地方。”
“哈哈,”海盜路飛說,“這是何等的酸葡萄心理啊,難得還寫得這麼有文采。”
我說這不是我的話,是麥克盧漢說的,在他那本叫做《理解媒介》的書裏。
海盜路飛不屑道:“你還是多看一點遊記和旅遊畫冊的好,我這裏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