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與父同床(1 / 2)

過年接大姑來家住幾天,媽媽說今晚爸爸隻能跟你一起擠一下了。爸爸呼嚕大,隔牆都能聽得到,排山倒海的氣勢足夠可以趕跑睡意。因此每逢親戚住家,我都頭皮發麻一陣,恨不得耳聾一晚才好。我的床小,兩個人睡夠擠,我讓爸爸睡床裏頭,自家打的棉被厚墩墩的,爸爸一睡下去,床的一大半都給吃了去,留給我的隻有床沿的一小條地方。跟爸爸無甚話可多說,他自一頭弓身睡了去;我借著床沿的節能燈看書。不一會兒,爸爸的腿露了出來,我趕緊把小棉被墊在他腳上,而我自己的棉被被爸爸擠得快掉地上了。

一刹那間,覺得爸爸真像個孩子,真是長不大。打開櫥櫃拿衣服,櫥櫃門肯定是不關的;脫了鞋子上床,鞋子肯定是東一隻西一隻的;就像現在睡在床上,也是怎麼舒坦怎麼睡,不會考慮我睡的地方快擠沒了的問題的……而我習慣在後麵關上他開的門,放齊他脫的鞋,盡可能縮著身子,讓他睡得舒坦些。好多年,真習慣了。

一出門,鄉人不認得我的,不用介紹,看我一眼都知道我是誰的小兒子,說我跟爸爸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這讓我心裏多少有些踏實,因為曾經問過媽媽我是從哪裏來的,媽媽說是從長江邊揀來的,看來是個假話。再大一點,問我怎麼生出來的,媽媽跟一圈大嬸有說是打個噴嚏打出來的,有說是耳朵裏冒出來的,最惡心的說是拉屎拉出來的,把我惡心得夠嗆。然而還好,我是爸爸的兒子,因為我們長得像,誰也騙不了我了。媽媽說不僅是長得像,連毛病都像,走路喜歡拖著走,好丟東西,做事邋遢,喜歡說不著邊的話,一到家四處翻東西找吃的,從餓牢裏出來似的。

我想倘若爸爸讀了書,寫作該是不錯。我鄉昔日一下雨,泥路坑窪,人車難行。鄉人籌錢修了一條穿鄉而過的水泥路。水泥路到我家門口,正好是個拐角。電話中,爸爸好興奮地告訴我修路的事情,說天天車子來往多多,馬上要裝個紅綠燈了。我一下子有些發蒙,一個小村子裏麵,裝個哪門子的紅綠燈?爸爸的想象力真豐富。在山裏種地的時候,鄉人來訪,爸爸就與他相互吹牛,鄉人說自己菜園的黃瓜大得像瓠子,爸爸就道自家山牆頭後的南瓜大得像東風車的車輪,吹得我和媽媽都不好意思聽下去了,而爸爸做得到臉不紅心不跳。同時我也學會了聽爸爸的話,要打個折。譬如他說在外打小工,一個月能掙個兩三千塊錢,我就知道是一千多,打個五六折不會錯的。

然而好長一段時間,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爸爸。外界給我的爸爸形象是偉岸、穩重、沉著,遇到困難時該是一座不怕風雨的山。而我爸爸卻不是的。小時候吃飯,媽媽炒了一盤土豆,我夾了一塊沒夾穩,一下子掉在了胸口,燙得我叫起來。爸爸就坐在我邊上,他隻是在哈哈笑,直到媽媽聞身趕來為我擦拭時,他還在笑。多少次,我總在想著這一幕,耿耿於懷。我在想:這是我爸爸啊!怎麼看見自己兒子燙了也不上來管一下呢?或許他隻是覺得兒子好玩,或許兒子太多事他已經麻木了。媽媽近年來手上得了濕疹,皮膚壞得沒有一塊好的。說起得病的原因來,是生我的時候沒有做好月子。生我的前兩天,媽媽還在地裏揀棉花,那時候正是采摘棉花的關鍵時期。生下我後,媽媽在床上躺了兩天,爸爸走進來,說:“還躺著做什麼?”媽媽又下床跟著爸爸去地裏了,棉花殼尖銳的角劃在手上,給二十年後媽媽的手落下了病根子——說到底還是爸爸的錯。

孩子或許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而從不考慮他人的感受。吃飯的時候,一盤菠菜湯上來,他上來一筷子,盤裏隻有湯沒有菜了;吃蘋果的時候,挑著好看個大的就吃,也不會想著讓著孩子或他人的——爸爸真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