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中等人家,正院子裏可能就有一兩株槐樹,或者是一兩株棗樹。尤其是城北,棗樹逐家都有,這是“早子”的諧音,取一個吉利。在五月裏,下過一回雨,槐葉已在院子裏著上一片綠蔭。白色的洋槐花在綠枝上堆著雪球,太陽照著,非常的好看。棗子花是看不見的,淡綠色,和小葉的顏色同樣,而且它又極小,隻比芝麻大些,所以隨便看不見。可是它那種蘭蕙之香,在風停日午的時候,在月明如晝的時候,把滿院子都浸潤在幽靜淡雅的境界。假使這人家有些盆景(必然有),石榴花開著火星樣的紅點,夾竹桃開著粉紅的桃花瓣,在上下皆綠的環境中,這幾點紅色,嬌豔絕倫。北平人又愛隨地種草本的花籽,這時大小花秧全都在院子裏拔地而出,一寸到幾寸長的不等,全表示了欣欣向榮的樣子。北平的屋子,對院子的一方麵,照例下層是土牆,高二三尺,中層是大玻璃窗,玻璃大得像百貨店的貨商相等,上層才是花格活窗。桌子靠牆,總是在大玻璃窗下。主人翁若是讀書伏案寫字,一望玻璃窗外的綠色,映人眉宇,那實在是含有詩情畫意的。而且這樣的點綴,並不花費主人什麼錢的。
北平這個地方,實在適宜於綠樹的點綴,而綠樹能亭亭如蓋的,又莫過於槐樹。在東西長安街,故宮的黃瓦紅牆,配上那一碧千株的槐林,簡直就是一幅彩畫。在古老的胡同裏,四五株高槐,映帶著平正的土路,低矮的粉牆。行人很少,在白天就覺得其意幽深,更無論月下了。在寬平的馬路上,如南、北池子,如南、北長街,兩邊槐樹整齊劃一,連續不斷,有三四裏之長,遠遠望去,簡直是一條綠街。在古廟門口,紅色的牆,半圓的門,幾株大槐樹在廟外擁立,把低矮的廟整個罩在綠蔭下,那情調是肅穆典雅的。在偉大的公署門口,槐樹分立在廣場兩邊,好像排列著偉大的儀仗,又加重了幾分雄壯之氣。太多了,我不能把她一一介紹出來,有人說五月的北平是碧槐的城市,那卻是一點沒有誇張。
當承平之時,北平人所謂“好年頭兒”。在這個日子,也正是故都人士最悠閑舒適的日子。在綠蔭滿街的當兒,賣芍藥花的平頭車子整車的花蕾推了過去。賣冷食的擔子,在幽靜的胡同裏叮當作響,敲著冰盞兒,這很表示這裏一切的安定與閑靜。渤海來的海味,如黃花魚、對蝦,放在冰塊上賣,已是別有風趣。又如乳油楊梅、蜜餞櫻桃、藤蘿餅、玫瑰糕,吃起來還帶些詩意。公園裏綠葉如蓋,三海中水碧如油,隨處都是令人享受的地方。但是這一些,我不能、也不願往下寫。現在,這裏是鄰近炮火邊沿,南方人來說這裏是第一線了。北方人吃的麵粉,三百多萬元一袋;南方人吃的米,賣八萬多元一斤。窮人固然是朝不保夕,中產之家雖改吃糙粉度日,也不知道這糙糧允許吃多久。街上的槐樹雖然還是碧淨如前,但已失去了一切悠閑的點綴。人家院子裏,雖是不花錢的庭樹,還依然送了綠蔭來,這綠蔭在人家不是幽麗,乃是淒淒慘慘的象征。誰實為之?孰令致之?我們也就無從問人。《阿房宮賦》前段寫得那樣富麗,後麵接著是一歎:“秦人不自哀!”現在的北平人,倒不是不自哀,其如他們衷亦無益何!
好一座富於東方美的大城市呀,他整個兒在戰栗!好一座千年文化的結晶呀,他不斷的在枯萎!呼籲於上天,上天無言;呼籲於人類,人類搖頭。其奈之何!
在一個中等人家,正院子裏可能就有一兩株槐樹,或者是一兩株棗樹。尤其是城北,棗樹逐家都有,這是“早子”的諧音,取一個吉利。在五月裏,下過一回雨,槐葉已在院子裏著上一片綠蔭。白色的洋槐花在綠枝上堆著雪球,太陽照著,非常的好看。棗子花是看不見的,淡綠色,和小葉的顏色同樣,而且它又極小,隻比芝麻大些,所以隨便看不見。可是它那種蘭蕙之香,在風停日午的時候,在月明如晝的時候,把滿院子都浸潤在幽靜淡雅的境界。假使這人家有些盆景(必然有),石榴花開著火星樣的紅點,夾竹桃開著粉紅的桃花瓣,在上下皆綠的環境中,這幾點紅色,嬌豔絕倫。北平人又愛隨地種草本的花籽,這時大小花秧全都在院子裏拔地而出,一寸到幾寸長的不等,全表示了欣欣向榮的樣子。北平的屋子,對院子的一方麵,照例下層是土牆,高二三尺,中層是大玻璃窗,玻璃大得像百貨店的貨商相等,上層才是花格活窗。桌子靠牆,總是在大玻璃窗下。主人翁若是讀書伏案寫字,一望玻璃窗外的綠色,映人眉宇,那實在是含有詩情畫意的。而且這樣的點綴,並不花費主人什麼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