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有著如此濃厚的神秘文化的基礎,但是如果沒有甲午戰後中國近乎絕望的情勢,也不會出現這種朝野皆狂的錯亂局麵。從義和團身上,滿族王公和很大一部分士大夫似乎看到了某種能夠可以抗衡西方力量的東西,從精神上的民心士氣,到靈界的“刀槍不入”。這一部分士大夫其實是處於落後和先進之間的狀態,他們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中國的走向。此時的他們,對於“刀槍不入”其實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因為既然已經不願意或者說不能在維新變法中獲取抗衡西方的力量,他們所能依賴的,也隻有這些“下九流”了,他們實在是太想把洋人趕出去了,幾乎到了病急亂投醫的程度。中國人受洋人侵略,被洋人欺負,這是中國上層下層共同的感覺,沒有上層的摻和,老百姓當然也會鬧“刀槍不入”,但鬧到舉國若狂的分上,卻是不可能的。事實上,在義和團之前和之後,“不安分”的農民都在玩這種把戲,前麵有各種教門起義,後麵有紅槍會和神兵,有點現代史常識的都知道,紅槍會和神兵,喊著“刀槍不入”,抵抗過北洋軍閥、日本鬼子、國民黨甚至共產黨。然而,士大夫的鼓勵,卻使得“安分”的老百姓也加倍地如癡若狂,因為從骨子裏,老百姓還是相信那些“知書達理”的讀書人的。
在西方人當時的記錄中,真正給他們的大兵造成損失和麻煩的,還是清朝掌握洋槍洋炮的正規軍,在那部分起了作用的義和團的抵抗中,也依然是拳民們收羅來的洋槍,那些隨身的武藝和勇敢精神。“刀槍不入”的神術,除了在戰前會起到點宣傳表演鼓舞人心的用處外,在戰時幾乎是一無用處,甚至還可能起反作用,讓人連應有的勇氣也喪失掉了。舉一個例子來說,當時北京西什庫教堂隻有幾十個洋兵,又沒有連發武器,幾萬義和團將它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攻了幾個月,就是攻不進去。如果在場的義和團真的拿出點不怕死的勁頭來,一擁也就擁進去了,最多犧牲幾十位好漢罷了,後人編義和團的曆史,至少又能添上個“某某大捷”。
八國聯軍洋槍洋炮的轟擊,把義和團運動和它的“刀槍不入”一塊淹沒在了血泊裏,從此以後,至少士大夫最後一點抱殘守缺的傳統依戀被掃掉了,無論上層還是下層的士人,很少有人再會相信人的肚皮會抗住洋人的洋槍。似乎可悲的是,在安分的老百姓中竟然也開始流行恐洋病,以至於到了這種程度,本世紀20年代,流氓出身的軍閥張宗昌,收羅了一群白俄兵,每次開戰,隻要高大而且金發藍眼的白俄一衝鋒,對方就會如鳥獸散。我們的曆史學家每每熱衷於引用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的那句說瓜分中國實屬下策的“名言”,來說明義和團的巨大功業,其實,在那個時候,西方人對中國人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其中最多的是悲憐中國人的愚昧,從那以後,一些傳教士們開始了一輪又一輪在中國興辦教育的熱潮,其痕跡現在依然能夠看得見,可惜,人們不願意正視這些。
一百年過去了,國人畢竟聰明了許多,在今天盡管一幹有“功夫”的人推陳出新,敢說能讓導彈改變軌跡,使物質改變分子結構,甚至把地球給毀了,但再也沒有人自稱可以“刀槍不入”了,更不用說當眾演示當場試槍了。
世紀末的看客
長期以來,我們的曆史教科書裏,凡是提到了下層老百姓,文字總是一片光明,尊稱為“人民群眾”或者“勞動群眾”。壞事自不必說,有反動派兜著,連動搖和軟弱都隻屬於民族資產階級。然而魯迅卻告訴我們,令我們一向景仰的勞動人民有一個非常令我們尷尬的習慣:當看客。無論是砍頭還是槍斃,無論是殺強盜還是殺革命黨,他們都看得津津有味,魯迅先生就是因為受不了這個,因而棄醫從文。
義和團運動是上個世紀末由下層老百姓鬧出來的一件大事,曾經得到了建國以來曆史學界的最多的稱頌,老百姓的反帝愛國熱情被史家一支又一支如椽的大筆煽得紅紅火火,恍惚就在眼前。然而,在真實的運動中,有熱情如火領頭鬧拳的,也有沒事跟著起哄的,而冷漠的看客其實不在少數。《王大點庚子日記》就給我們展示了一個看客的標本。
王大點是當時北京五城公所的一名差役,身份相當低賤,屬於不能參加科考的下九流,但由於幹的是“警察”的活計,所以日子過得還可以。此人粗通文墨,文字鄙俚不堪,可是挺愛動筆,每天都要記點什麼,由於沒有文人那麼好麵子,所以相當的客觀,竟然連自家那點偷雞摸狗的事兒也都照記不誤。義和團運動期間,他老人家每天都出門閑逛,四處看熱鬧,義和團焚香拜神他看,清兵和義和團攻打使館也看,義和團把“二毛子”剁成肉醬他看,有人乘亂搶劫他也看,不僅看而且跟在後麵順手牽羊,哪怕撈一塊木板也是好的。他看過朝中的“持不同政見者”立山、聯元和徐用儀被砍頭,也看過被義和團抓的白蓮教--實際上是無辜的老百姓成排地掉腦袋,甚至當八國聯軍打進城來的時候,他依舊出來看熱鬧,而且趁亂大撈一把,跟著眾潑皮人等從主人逃走的店鋪裏搶得土麥子、皮衣和銅錢若幹,連他看不懂的舊書也沒有放過,劃拉了一大抱回家,任憑子彈亂飛,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害怕為何物。義和團內訌打起來,他“跟蹤采訪”,洋鬼子抓中國人用辮子拴成一串牽著走,他“跟同赴爛肉胡同湖南館公所發落,瞧了半天。”洋人抓住義和團槍斃,他還是看。他的日記裏經常可以看到掩飾不住興奮的語句:“今日看熱鬧不少。”隻有八國聯軍剛破城的時候,燒殺搶掠,北京城一時間沒處買米買麵了,他才感到有點恐怖,用他所知道所有的表示害怕的詞堆了一句:“由此憂慮畏害怕懼膽驚。”接下來幾天沒寫一個字,看來真是有點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