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是鄉間,頭頂是長天。向日葵依戀土地,一如它灼灼燦爛的臉龐,一遍遍訴說著對太陽的堅定和執著。
“春風又綠江南岸”。
有泥土的地方,就有向日葵明媚耀眼的身影。它們和油菜花、和小麥稻穀一樣,編織著江南田野的經緯。
它們開在水井邊,流轉的金黃是歲月的年輪,穿紅襖子的大姑娘,時不時撩開粉紅的窗簾瞅它們一眼。想著,待它落下葵花籽,就去鎮上換來買嫁妝的錢,風風光光嫁給那鄰村的少年;它們開在田畦上,是守望莊稼的士兵。高大強壯的花莖,翠綠欲滴的葉子,托起一張張盛滿陽光的臉,像是一群辛苦勞作的漢子,拄著鋤把,擦去汗水,“嗨喲,嗨喲”耕耘明天的生活;它們開在籬笆旁,鬱鬱蔥蔥覆蓋了農家小院的整片天穹。暮色四合、炊煙嫋嫋,那該是母親手搭的涼棚吧?
……
金色的向日葵,在江南這片沃土上幸福地成長,它們甜蜜的笑渦裏流溢著陽光的香味,它們微笑的臉頰上承載著鄉村明天欣欣向榮的希望。
你聽,風吹葵花動,馥鬱的芬芳,傳來孩子朗朗的書聲: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
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小小的年紀裏,爺爺也曾經把我駝在背上,在葵花地裏,一字一句地教我背這首古樂府詩。爺爺說,我就是那青青葵花,無憂無慮,茁壯地成長。
我“咯咯咯”地笑著,如泉的明眸,倒影出葵花的金黃。
童年的向日葵,是我觸手可及的明媚天空。我喜歡光著腳丫在這片金黃的土地上輕盈地跑跳。低首,是黑色肥沃的土地,抬頭,有金黃一脈的葵花。我喜歡用一支支五顏六色的畫筆,去描摹它的燦爛、它的光輝,那每一格蘊藏希望的花心裏都點綴著我童年閃亮的夢。
平凡的向日葵,壯烈的向日葵,你是江南田原的太陽,從早春到深秋,伴隨著農事一歲一枯榮。燦爛的向日葵,美麗的向日葵,你是我童年青梅竹馬的玩伴,從晨曦到黃昏,注視著我日日的成長。
是在葵花落籽的季節裏,我離開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
我說,“孩兒立誌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
坐了車,坐了船,我去了一個人潮洶湧的陌生城市。每天踩著高跟鞋,穿著小短裙,我的臉上,永遠掛著沒有靈魂的職業性的微笑。
在這個城市,處處流溢著光怪陸離的紙醉金迷。
但它也同樣美麗,它會栽種嬌嫩貴氣的紅玫瑰或者莊嚴華麗的小百合,它漂亮的公園裏,永遠是青蔥的梧桐和低矮的山茶,但它從來就容不下樸素的青葵,我最親切的青葵。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幾乎是把向日葵淡出了記憶。
……
直到有一天,當我在氣派的大超市櫃台上,看到琳琅滿目的葵花籽,那一顆顆烏黑的,油亮的籽粒,就這麼靜靜地躺在玻璃格裏,這一刻,沉默的葵花籽,驚疼了我的眼,它似乎是與我前世有約,來喚醒我今生靈魂深處的情感思考。
這一刻,我眼前飛閃過綿延無垠的葵花地和那一張張慈祥微笑、印刻親情的臉。
——那是我的父親母親,我的爺爺奶奶,是他們在翹首企盼我的消息。
我陡然明白了,我是在江南田野上成長起來的孩子,是江南土地孕育出的青葵一株。生我養我的父母,我最敬重的爺爺奶奶,他們是我腳下的泥土,是我最堅強的後盾!他們用滿懷愛意的雙手把我舉過頭頂,用竭盡自己生命的養料來哺育我成長,然後讓我去追逐自己的未來,擦亮我人生的理想和信仰。
可是我呢?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城市風景中,我卻漸漸忘了自己的初衷,忘了報答它們濃濃的愛。
時光,究竟帶走了多少無法丈量的年華,以至於回首時,彌散的大霧,仿佛隔斷了天?
金色葵花帶著成熟飽滿的籽粒走了,日落西山,空蕩蕩的黑土地像祖祖輩輩,滄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