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永遠是對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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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秋收,原來茶園裏種上的旱稻還是沒有收成。大隊書記張永樂因為執行上級指示不力,被公社黨委撤職了,當天晚上,他同樣被趕出了浮沉樓四樓。

張南清對金葉子說,看來,住在浮沉樓四樓的人,最終都要被趕出去。

金葉子用那隻深邃的獨眼望著浮沉樓的方向,語氣堅定地說,總有一天我還要住進浮沉樓。金葉子的話讓張南清心裏有些吃驚,他看到她緊抿著嘴,表情剛毅,他想,總有一天,誰知道呢?

“總有一天,我還是要住進浮沉樓的。”金葉子說。

“你真敢想。”張南清說。

“總有一天,我第一次來到五寮坑,我就想這浮沉樓永遠是我的。”金葉子說。

不久,五寮坑傳來了賴文生放出監獄、重新擔任公社書記的消息。幾天之後,他就出現在了五寮坑。他還是穿著一件舊軍裝,臉色看起來有些鹹菜似的發黃。他帶著公社和大隊的一幫人,走到三麵山腳下收割過的稻田裏,指著上端那層層疊疊的空寂的稻田說,這片茶園不要再種稻穀了,還是種茶,本來那就是一片很好的茶園,因地製宜嘛。賴文生說,不過當時砍掉茶樹是對的,現在重新種上茶樹也是對的,縣委永遠是對的,我們的黨永遠是對的。

原來的茶園裏又開始種上了茶樹,年幼的茶樹在風中搖動著枝葉,嘩啦啦嘩啦啦,綠色的茶樹仿佛無數歡樂的生靈在山坡上拍著手掌,好像是說這地方又有我們的聲音了。

五寮坑的三麵山上端又漫山遍野都是茶樹了。

張南清嘴裏咀嚼著茶葉,獨自走到茶園裏,在一棵棵茶樹之間走來走去,他有時伸出手摸一摸這棵茶樹,有時站下來端詳一下那棵茶樹,好像這些茶樹都是他失散重逢的朋友。最後他在一棵最大的鐵觀音茶樹下坐了下來,嘴裏發出哢哢哢的咀嚼聲,茶葉在嘴裏生津,芳香而略帶苦澀的氣味貫穿了五髒六腑。

張南清在新茶園裏坐了許多,他起身回去時,忍不住對茶樹們說,當時我反對砍掉你們,結果我被撤了職,現在你們又種上了,可是你們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嗎?

第二天早上,張南清離開五寮坑,走到半路上,搭了一輛順路的拖拉機,來到博平圩公社。在公社大院裏,張南清四處探頭探腦,多次遭到了嗬斥,終於在一間房子裏找到了賴文生。

“賴、賴書記,”張南清激動地叫了一聲。

賴文生放下報紙,一眼就認出來人是張南清,雖然幾年不見,張南清衰老得厲害,但是他那獨眼的表情還是沒有改變。賴文生想起那一年自己突然被投入監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張南清不說當年是他偷偷為他鬆綁,他才有機會逃脫民團之手,他說他什麼都忘記了,害得他被懷疑背叛了革命坐了好幾年的牢。

“是你啊,張南清,找我有什麼事嗎?”賴文生站起身,不冷不熱地說。

“賴書記,五寮坑的茶園又種上茶了,你解放出來,官複原職,你在監獄裏受苦,我在村裏勞動改造也不好受啊,賴書記,當時我就反對砍掉茶樹,我是堅決反對的,因此被你撤了職,現在又種上茶樹了,賴書記,我這不是很冤枉嗎?我真冤枉啊,賴書記……”張南清一口氣地說個不停。

賴文生打斷他的話說:“當初砍掉茶樹是對的,現在種上茶樹也是對的。”

張南清有些困惑了,那隻獨眼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說:“都是對的,那我……真是沒有被冤枉?”

“我不也被判刑坐了好幾年牢房?當時他們抓我是對的,現在放了我,給我平反也是對的,道理說起來是一樣的,當時砍掉茶樹是對的,現在種上茶樹也是對的,你沒有什麼冤枉。”賴文生像說繞口令一樣地說。

張南清呆住了,他有些神情恍惚地走出公社大院。回到五寮坑的浮昌樓,張南清告訴金葉子,賴文生說當時砍掉茶樹是對的,現在種上茶樹也是對的,為什麼上麵說是對的就是對的?金葉子隻是看他一眼,沒有吭聲。張南清像是自言自語地不停地說著,賴文生說他當時抓進監獄是對的,既然是對的,怎麼還把他放出來?他怎麼還說放出來也是對的?怎麼都是對的,沒有一個錯了嗎?如果說砍掉茶樹是對的,那就不能再種上茶樹,種上茶樹就是錯了,怎麼還會是對的呢?

“怎麼他怎麼說都是對的?”張南清說。

“你是個死腦筋。”金葉子說。

“我怎麼死腦筋了?我隻是不明白,怎麼他怎麼說都是對的?”張南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