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空調,也沒有電風扇,空氣中彌漫著暴雨來臨前的沉悶。我埋頭打球,一杆又一杆。汗水掙脫了毛孔,掙脫了衣服,滴落在球台上,很快又被蒸幹。
突然,我整個人像是掉進了冰城裏。白色的瓷磚像冰麵一樣反射出清冷的光,手指腫得像胡蘿卜,我還在打球,球杆卻總是抓不緊,一出杆就打偏了,越著急越打不準,越打不準越著急……
月光隱匿在城市的燈火中,從窗簾的角落裏飄進來。我從夢中醒來,摸了摸自己的手,那曾是我獨一無二的時光。
從十五歲開始,我跟隨爸爸學藝,一父一女從此摸爬滾打在昏暗的日子裏,咀嚼著痛苦,卻低著頭在心裏仰望著幸福。
爸爸把球館地下室放雜物的小倉庫騰出來,給我放了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櫃,那裏成為我的戰場,也是我的閨房。
一開始,爸爸是我唯一的教練,教我在地下室練球。我每天最少要練八個小時,準備比賽的時候,每天至少要練十二個小時,沒有雙休日,一練就是六天半。未來是一條大河,我沒有通關攻略,沒有雞血勵誌書,隻能拚自己。
夏天,怕風影響球速和球路,破壞以後的判斷和感覺,連電風扇都不能吹,練到快要中暑快要暈倒了,還得挺著。冬天,沒有暖氣的地下室像冰窖一般,長時間站著不動,人很快凍得像冰棍。
四季的風景全被關在了門外,四季的痛苦卻一個也不少。
有一次感冒發熱我打了點滴,第一天打左手,第二天打右手。右手打完點滴,打球一發力就會脹痛。我跟爸爸請假,爸爸說:“好,那休息半個小時吧。”半個小時?太苛刻了!那還不如幹脆不休息了,我氣鼓鼓地拿起球杆回到球桌邊繼續練球。
為了提高出杆的穩定性,爸爸自創了一套“一杆穿瓶”訓練法。桌上放一個空的酒瓶或礦泉水瓶,我架上架手,對著瓶口運杆、送杆,但是不能碰到瓶子,要一杆穿瓶,練的是賣油翁的本事。
爸爸還買了個沙袋綁在我手臂上,增強訓練,一綁就是十幾個小時。綁到後來,胳膊上每塊肌肉都好像是別人的,完全沒有知覺了。如果綁在腿上,說不定現在我已經身輕如燕,可以飛簷走壁了。
經過長長的地下訓練之後,爸爸開始帶著我到全國各地拜師學球。
我背著球杆,一路走,一路打。那時候,經濟拮據,在外地練球需要各種費用,為了省錢,我們隻能住最便宜的旅館,吃最便宜的盒飯,喝自己燒好的裝在塑料瓶裏的涼白開水。一直到今天,我外出還是習慣隨身背著自己的白開水。
我們穿行於一個又一個城市,經曆一場又一場失望與希望的交織,守護著從葉綠到花開的夢想。
1998年春節前一天,我從北京學完球,趕回山東過年。那時,早已一票難求,爸爸好不容易才排隊買到了站票。我得了重感冒,高燒39度多,渾身虛弱無力,精神恍惚,跟著爸爸茫然地擁擠在堅硬的風和擁擠的人群中。我緊緊地抓住爸爸的衣服,北京太大了,未來太遠了,苦澀卻如此之近。
上車後,爸爸找到列車長說了好多好話,才補了一張臥鋪票。爸爸趕緊讓我去睡,我想讓爸爸去睡,爸爸堅持讓我去睡,我一著急就哭了。後來我們約定,前半夜我睡,後半夜爸爸睡。
我一躺下,就昏睡過去,夜裏三點突然驚醒了,頂著頭疼爬起來找爸爸。他坐在人群中無力地打瞌睡,我暈眩著拉爸爸去睡臥鋪,他怎麼也不肯……
我們仿佛就這樣一直拉著,從開始到現在。爸爸用盡力氣,為我撐開翅膀,而我全力揮動翅膀。
很多年了,那些奪冠的好時光常常模糊,那些艱難的時刻,卻如此真實,如此清晰,如同掌心裏的紋路。
台球訓練和比賽完全靠右手支撐,為了保護右手和平衡左右手,在日常生活裏,我要練習成為“左撇子”。長期俯身訓練和比賽對我的身體造成了一定的運動傷害,尤其是腰椎和頸椎,每次腰傷發作,都腫脹疼痛難忍。
我比很多80後姑娘經受了更多身體上的苦,後來我才明白,更大的苦,卻是從身體滲進心裏的。練球學藝的歲月裏,我走的是一條少有人走的路,根本不知道明天在哪裏。如今,當我走到塔尖之上,一身黑衣四處征戰時,明天又將在哪裏。
人生之難,無非是上去難,下來更難。但正是這些不甘於蜷縮的掙紮,才能壓得住夢想和人生的陣腳。
如果有人問,今天的我來自哪裏,我的答案是我來自這裏。如果有人問,我的不同在哪兒,我的答案是在這兒。如果有人問,我將怎麼走下去,我的答案是,靠自己,做自己,不畏世界,不失自己。
世上終究沒有任何險,比愛更值得去赴。
隻有她是陪你走到最後的那個人,經曆了等待,經曆了相遇,走過了愛情的四季,走過了細小卻危險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