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陽春三月，楊花放浪，柳絮癲狂。市廛上人頭攢動，好像雷雨天草地上擠作一團的肥羊。趙二家的大丫頭抱著小弟突然從人群裏鑽出來，身後跟著哭咧咧的二丫頭，邊哭邊喊。
“等……等等我……”
“快點！再慢就擠不上了！你還想不想看皇上？”
——“姐，皇上是啥？”昨晚，二丫頭一邊掰著腳丫子哄小弟睡覺，一邊看大姐在鏡子前擺弄自己，就猜出她心裏有古怪。趙大丫頭鄙夷地瞪著妹妹：“你怎麼連皇上也不知道？皇上就是天下最大的人！”“比菩薩娘娘還大？”“菩薩娘娘又不是人！”“那皇上是人嗎？”
其實坦白說，九歲的趙大丫頭也不知道皇上是不是人，畢竟她也沒有見過。隔壁張屠戶曾經告訴她說，皇上是落到人間的太陽，看上一眼就能逢凶化吉、大病痊愈。要不是趕上打下了陳國，統一了天下，皇上舉辦“封禪”大禮，他們這種平頭百姓，一輩子也絕見不到一回——別說他們，他們的爹媽，他們爹媽的爹媽，也是一樣。皇上豈是他們能隨便見到的？
張屠戶還說，所謂“封禪”大禮，就是皇上巡遊各處祭祀，最後回到都城洛陽，登台稱帝，完成大禮。皇上入城的日子就是今天，所以要見皇上，也隻有今天。
趙大丫頭顧不上理妹妹，一個人瘋了一樣往前鑽，像一條蛇。鑼鼓的聲音已經遠遠地傳來，人群像聽到狼嗥的羊群，驚恐而混亂地波動起來。趙大丫頭滿身是汗，幾次險些跌倒。終於，在高頭大馬和七彩牙旗出現的同時，她那耗子一般的小黑臉從一個鬥笠下麵鑽了出來。
皇上！
趙大丫頭並不知道怎麼理解她眼前的所見，因為所有東西都超出了她腦海中的詞彙和概念。她隻死死記得“皇上”這個詞，一邊像廟裏的老尼姑一樣喃喃念著，一邊不放過每個在眼前走過的人的臉，生怕錯過“皇上”。
“皇上來了！”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所有人立刻跪在地上趴成一片，被鬥笠壓著的趙大丫頭也被迫跪下，卻拚命拿眼睛往上瞟。
隻要能看皇上一眼，死也願意！
然後趙大丫頭就看到了那個十六人大轎上的青年。
幹淨得像豬油一樣的臉上，卻是與年齡不符的陰沉。
皇上……不高興？
隊列進了宮城，彩絲金鈴裝飾的十六人大轎停在登天台前，一個衣著精致、樣貌清秀的宮人馬上躬身趕緊走上前，被叫作皇上的青年伸手搭住他的肩，下轎登台，身後便鋪了五十尺典雅華奢的錦繡。
台上，大司祭已恭候多時。青年皇帝在清秀宮人的引導下祭天祭祖，跪上拜下，好不辛苦。轉眼時辰已近午，青年皇帝一身金玉華服，滿額大汗，內心煩躁，已皺起眉頭。清秀宮人趕緊伸手替他揩去，又替他提起厚重的衣擺，恭順地低著頭。
哼。
皇帝擺出一張臭臉，瞥了那人一眼，一把奪回自己的衣服，提腿上殿。文武百官早已跪在左右兩旁，他卻看也不看一眼。腳下，一條漆紅的錦帶引導他走向至尊之位——不，現在那裏，本該坐著他皇父的地方，卻坐著他的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