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1 / 3)

南美人離座上工去了,香港人這才招手買單,臨走終於開口,問道:老板娘不在嗎?她猶疑一下,回答:老板娘很忙。哦,他說,然後走過店堂,推門出去。聲音和姿態都是溫和的,是個有教養的人,陳玉潔收拾起碗盤,心裏想。中午營業過去,她們幾個已經吃過,美棠方才從地下室上來,臉上沒有淚痕,甚至相當平靜,這平靜是崩潰之後還是之前?她暗忖道。阿初姐下廚做一碗湯飯,撿幾樣鹹菜放在麵前,走開了。陳玉潔站在桌邊,看徐美棠用餐,這情景使人想起初次邂逅,但是反過來,這一個坐,那一個站。她告訴說,方才來個客人,問起老板娘。美棠“哦”一聲。她繼續描繪客人的形象,也是沒話找話,氣氛不至太消沉:身量不高,黃黑皮膚,態度謙和,口音裏——這就吃不準了,因為客人惜字如金,說話極少。美棠說:知道了!再找不出話題,就枯站著,看美棠吃下一碗湯飯。熱食使神經放鬆下來,方才的平靜更可能是極度緊張。此時,臉上浮出紅暈,顯得十分慵懶。抬頭看她一眼,說:那人也是從德國過來,原先在漢堡開書店——她這就想起為什麼麵熟,那個沉默的書店老板,搬著半人高的書走上走下。書店呢,盤給誰了?陳玉潔問。盤給誰誰要?賠本的買賣,拿老爹的錢不當錢,早晚一回事,關門大吉!美棠仿佛很來氣,說出一大串。剛才應該叫你的,玉潔頗有遺憾。千萬別!美棠舉起一隻手擋在臉前,我怕他。她納悶著,想不出怕他什麼。舉起的手捂住眼睛:我怕上帝,他是上帝派來的。美棠的手久久不放下,看不見手掌後麵的臉,她拾起空碗,走開了。

這天夜裏,福建人走了。阿初姐電話給她,約好次日一早去吊唁。美棠的家在布魯克林福建人集居的街區,不曉得是哪一代的唐山客過海到這裏,買下地皮,翻造房屋,出租給同鄉人。縱橫的街巷,牆上用中文和注音寫著:同安道、南平道、泉州道……顯然以籍貫命名。美棠所住莆田道,一條狹街盡頭搭起靈棚,兩行花圈排到街口。一是入鄉隨俗,二也是生計繁忙,喪事免去繁冗,一切從簡。遺體直接從醫院送去殯儀館火化,然後送回,停放在本鄉人的祠堂,一間獨立的二層小樓。靈棚裏隻設一張相片,相片中人很年輕,也是精瘦,不笑,嚴肅地看著祭奠的來客。她和阿初姐各點三炷香,送上白包,就趕回“牛鈴”, 飯店照常開業,正如美棠說的,停一日,拒一批回頭客。吊唁的人群裏,看見前日來店裏的香港人,聽見有人與他招呼,稱他潘博士。

三天之後,美棠來到“牛鈴”。前一日裏,新聘的大廚上工了,也是福建籍,但來自不同的縣份,早幾日就找下了,礙著美棠,等塵埃落定,這時才進店。他稱阿初姐老板娘,陳玉潔並不以為意,很快發現,“牛鈴”已然易主。其實,自福建人得病,美棠就一直向阿初姐出讓她的份額,終於,所剩無幾。等福建人走,其餘的全部脫手。這一切,都是在陳玉潔不知情下進行,她到底是局外人。美棠不在“牛鈴”,她也就沒理由在了,最後一次來到這裏,一是向阿初姐道賀,二也是,怎麼說呢?前後幾個月相處,她總要道別一下吧!阿初姐將她們安頓在臨窗的桌上,她們總是在這張桌上,麵對麵。阿初姐一道一道地上菜,很快鋪滿餐桌,留下她們自己說話,不再作陪——都是自己人,阿初姐說。這一日,最忙碌,進貨,卸貨,與新廚子交涉,又有應工的麵談。美棠雙手抄在胸前,合目養神,她不敢打攪,沉靜著。隻聽牛鈴“叮”一聲響,又“叮”一聲響,再“叮”一聲響時,進來了那個香港人,潘博士,看著她們,猶豫一下,走到立柱後麵桌前坐下,與兩人隔一段距離。

南美人離座上工去了,香港人這才招手買單,臨走終於開口,問道:老板娘不在嗎?她猶疑一下,回答:老板娘很忙。哦,他說,然後走過店堂,推門出去。聲音和姿態都是溫和的,是個有教養的人,陳玉潔收拾起碗盤,心裏想。中午營業過去,她們幾個已經吃過,美棠方才從地下室上來,臉上沒有淚痕,甚至相當平靜,這平靜是崩潰之後還是之前?她暗忖道。阿初姐下廚做一碗湯飯,撿幾樣鹹菜放在麵前,走開了。陳玉潔站在桌邊,看徐美棠用餐,這情景使人想起初次邂逅,但是反過來,這一個坐,那一個站。她告訴說,方才來個客人,問起老板娘。美棠“哦”一聲。她繼續描繪客人的形象,也是沒話找話,氣氛不至太消沉:身量不高,黃黑皮膚,態度謙和,口音裏——這就吃不準了,因為客人惜字如金,說話極少。美棠說:知道了!再找不出話題,就枯站著,看美棠吃下一碗湯飯。熱食使神經放鬆下來,方才的平靜更可能是極度緊張。此時,臉上浮出紅暈,顯得十分慵懶。抬頭看她一眼,說:那人也是從德國過來,原先在漢堡開書店——她這就想起為什麼麵熟,那個沉默的書店老板,搬著半人高的書走上走下。書店呢,盤給誰了?陳玉潔問。盤給誰誰要?賠本的買賣,拿老爹的錢不當錢,早晚一回事,關門大吉!美棠仿佛很來氣,說出一大串。剛才應該叫你的,玉潔頗有遺憾。千萬別!美棠舉起一隻手擋在臉前,我怕他。她納悶著,想不出怕他什麼。舉起的手捂住眼睛:我怕上帝,他是上帝派來的。美棠的手久久不放下,看不見手掌後麵的臉,她拾起空碗,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