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霧中風景(1 / 3)

所有企圖留住某一瞬間的行為都是美好又荒誕的;

愛是如此龐大的謎題,即便記錄下它發生過的每一個線索,也有可能猜不中結局。

019

原以為保安大叔隻送我到電梯口,沒料到他還真的把我送到了家門前,看著我拿鑰匙開門。

門開了,客廳沙發上坐著三個人:房東、唐唐、企鵝。企鵝時不時過來我習慣了,可房東這又是來鬧哪樣?

客廳裏電視也沒開,他們三人聽到響動,齊刷刷地朝門口看。見我這副樣子身邊還陪著個保安,唐唐衝過來拉著我問:“出什麼事了?被人打劫?包還在啊!”

保安大叔替我答:“沒事沒事,跟男朋友吵架。安全到家就行,那我下去了啊!”說罷抬手做了個再見的姿勢。

“謝謝您啊!”唐唐目送大叔走了後,一把拽我進屋,“砰”地關上門,“富二代欺負你?”

還未搭話,眼見房東臉上寫滿了憐憫之情。我立即懂了她斷章取義自行腦補的內容,不外乎是“瞧這窮閨女企圖嫁富二代不成還被人欺負了,真可憐”。

“我把施傑甩了,他不樂意,在樓下吵了一架。”我抽抽鼻子,昂首答道。

“甩得好!我支持你!”唐唐把我拖到沙發裏坐下,抓過紙巾塞到我懷裏。

企鵝相當令人感動地給我倒了杯水。

房東見狀站了起來:“喲,晚了,你們休息,我先回去了!”說著還瞟了一眼企鵝。

唐唐當即影後附體地跟著站起來,挽住她胳膊甜蜜蜜地送到門口:“陸阿姨,您回家路上小心啊!下回再來坐!”

企鵝被房東的目光掃射得不太自在,知道這是“阻止房客亂搞男女關係隨便留人過夜”的信號,立即一同起身告辭。婚前同居本不是什麼違法犯紀的事,估計房東是怕在不漲租的情況下,又多搬進一個常住人口,參與蹂躪壓迫她心愛的精裝修小公寓。

送走房東後,她一個箭步撲回沙發裏,開始對我進行誘供:“你跟富二代到底什麼情況?”

“你先告訴我房東來幹嗎?又漲租?”我把剛擦過鼻涕的紙團扔進垃圾桶,好歹整理幹淨儀容準備迎接新一輪打擊。

“這回還真不是!她說上來看看,其實是想讓我們給留意小區裏頭有沒有誰家賣房子。有我們留意就不用付中介費。”

“哇,上回要漲租的時候她才說過什麼有難處,孩子還要上大學。轉眼又要買房子?”我驚歎。

“說是想搬過來住,這兒交通方便。賣了現在住的搬過來。你信嗎?”

“想搬過來信,賣房子不信。”我言簡意賅地表明態度。

唐唐一臉得意地點點頭:“還是我們家小聰聰靈敏,馬上就說這兒離地鐵還有段距離,找地鐵邊的更方便。”

“哎喲,都叫上小聰聰了?”我端起杯子喝“小聰聰”倒的水,是溫的。如今個個男人都細心成這樣,得有多好的運氣才能分辨出誰好誰壞?幾個月前我還在替唐唐惋惜,此時內心充滿了對她的羨慕嫉妒恨。找個好看的男人容易,找個好男人實在太難。

“你看不見房東大嬸兒那眼神?好像我留男朋友過夜,她就會被抓去浸豬籠似的!”

“要是她搬來咱小區,搞不好天天早晨上班都能見到她買菜。噢買糕的!”

“別扯房東了,快說你跟富二代是怎麼吵架的!”唐唐猛搖我的手臂。

我們倆就這樣坐在沙發上聊到了淩晨。

次日清晨醒在一個異常舒服的物體旁邊,又軟又彈,這枕頭肯定不是我的。迷迷糊糊睜開眼之前,我感覺到自己保持側臥姿勢,右臉緊貼著那個舒服得難以置信的枕頭。無意識地多蹭了兩下,頓時腦後一重,我的頭被人一巴掌推歪了六十度——如果不是頭還牢牢地長在脖子上,用“扔”這個動詞來形容會更貼切。

繼而唐唐在耳邊怒吼:“死開!那是我的咪咪!”

啊?我的瞌睡被她一推又一吼徹底趕跑了,迅速神誌清醒地坐起來:“不可能吧?”

“五百!”唐唐攤開手伸到我麵前。

“這麼貴?”我滿懷驚恐地跳下床,企圖逃離現場。

“蹭一下三百,看你熟人打個折。”聽她這麼說我放心了,看來我隻是早晨醒來的時候蹭了兩蹭,昨夜並沒有枕著它睡。

於是,我無比懷念地問:“包月還能再打折嗎?”

回答我的是一個飛來的枕頭。嗯,這回是貨真價實的枕頭。

昨夜在沙發上聊完上半場後,各自洗澡再到我的房間接著聊下半場,然後就這麼睡著了。對話快結束時,我們兩人都已經進入半睡眠狀態,我能記住的最後話題,是她極力支持我約慧儀出來揭露施傑的“真麵目”。

但,此後接連幾天,慧儀都沒有接聽我的電話。不管什麼時候嚐試打過去總是隻聽見一片忙音,大概我的號碼已經被她屏蔽。

可能對她而言,我就是一個夾在施傑和她之間的第三者。畢竟,從那隻情侶吊飾出現的時間判斷,她跟他在一起早在我之前。不難猜到她現在怎麼想:她有一個朋友,從前是別人的第三者,後來終於成了她的第三者。第一次,我還能以一無所知四個字來為自己辯解;而第二次呢?第二次還是一無所知?我能看懂施傑是個怎樣的人,卻猜不到他會玩這種複數戀愛遊戲?我能看透他選擇我的原因,卻忘了防備他同時也在選擇別人?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總在戀愛中失敗的原因:愚蠢。

唐唐說得對,我隻是在失望時隨手抓住了一個近在眼前的救生圈。很不幸,連這隨手一抓都沒有抓對。感情從不公平,付出得再多也有可能顆粒無收;它有時又很公平,當你草率對它,它便會草率對你。心存僥幸就如同千裏之堤下微小的蟻穴,總有一天要崩塌,隻是遲或早。

我有什麼理由抱怨施傑?根本就是自己作錯了決定。

小章也是對的。我根本不應該跟施傑開始。

他們都沒看錯。

就連慧儀,她或許也沒看錯——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隻能不斷失去感情、失去朋友、失去信任、失去期盼的人。

隻有黎靖說錯了。

如此愚蠢的我,並不值得更好的人。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反而感覺平靜。既然沒有能力去了解他人,也就不必再等待什麼“他人”。我有一份簡單的工作,一間可暫時棲身的房間,幾個還在身邊的朋友,還有值得保存的回憶。我已經擁有得足夠多。有些東西並非力所能及,何必奢求?

黎靖,你自始至終都明智,隻有對我的祝福太虛偽。

因為你早知道,我有一天會明白:哪裏有什麼真正的星辰?縱然螢火蟲在黑夜熠熠生輝,五天之後也蕩然無存。留不住的總會消逝,而記憶將永存為鐵證。往事曆曆在目,若不放下,如何能在別處隨手亂抓一個未來?

是我慌不擇路,是我太累又太蠢,不願再與記憶抗衡。

我早該對自己承認,如此草率地和另一個人開始隻是妄想獲得安定。須知出入感情從無捷徑,跑得越快隻會摔得越重。既然過盡千帆皆不是,那就不要再找;既然想留的留不住,那就不要忘記。要記住些什麼是我一個人的事,無須再依賴他人,依賴一段所謂穩定的關係。

一個抗拒過去的人,不可能有未來。

這星期的休息日,我去爬山了。

這個季節這個時間登山的確不輕鬆。皮膚被太陽蒸出微小的汗珠,一顆顆抱成團沿著額角緩緩溜下來,困在太陽鏡鏡架下逐漸累積,最後突圍而出劃過臉頰。頸部早已灼得發癢,一張紙巾下去立刻有透明的水印迅速擴散,整張紙變成了軟綿綿、皺巴巴的一團。衣服緊貼著身體,濕了又幹;雙肩背包如被陽光烤透了一般。我沒有登山杖,也沒有人同行,自己慢慢地往山頂走。途中遇到賣冰水的小攤便停下來休息喝水,趁著停下不再走的衝動占據大腦之前繼續前行。

從山頂往下俯瞰,整座城市清晰又遙遠地浮在那裏。暮春時所見的那層略帶橙色的薄薄的沙塵淡去,視線所及之處都裸露著原本的顏色,直接而刺眼。鼻腔吸入的空氣燥熱而幹枯,沒有泥土味道,也沒有草香。記憶中曾在這裏見到過的一切都已不再一樣。時間早已向前走出很遠,隻剩我還記得:曾經站在這裏的是兩個人。

風若有若無地拂過耳邊,我沿著上次的路去找索道站。

架在半空中那滾燙的藍色吊椅仿佛從未經曆過暮春時的那場雨,依舊麵無表情地來來去去。在這腳下沒有陸地、身旁沒有回憶的時刻,我看到前麵一對情侶舉著相機在拍某張未知的風景。

所有企圖留住某一瞬間的行為都是美好又荒誕的;

愛是如此龐大的謎題,即便記錄下它發生過的每一個線索,也有可能猜不中結局。

我身上曬得泛紅的皮膚經過四五天才完全恢複原狀。

在此期間,小章對我的態度產生了弧線狀的變化:惋惜地觀望我兩眼搖頭走開——善意地向我推薦他的曬後修護乳——驚奇地觀察我的複原進程——星星眼衝上來求推薦防曬用品。

第五天上午,我剛踏進店門,他就衝我直招手。

同事兩年多,第一次享受這麼熱情的歡迎儀式,我有點兒受寵若驚:“淡定,嫩草。淡定!”

“哎,姐你過來看!昨天晚上我就用了你說的那麵膜,今天是不是皮膚特別好?”他起勁地向我展示白嫩水潤零毛孔的臉。

“你的皮膚已經夠好了,再好我們女人都別活了。”我擱下包去換衣服。他一心情大好就會省略姓名直接叫“姐”,上次見到此情此景還是幾星期前。

換過衣服已經是兩分鍾後,小章還保持著剛才的表情沒變。

我打開電腦,從包裏找出本書準備開始打發還沒有客人的空餘時間。小章無聲無息地挪到我的麵前,隔著收銀台趴在對麵問我:“哎,最近怎麼不見你男朋友?吵架了?”

“什麼男朋友?”我抬起臉茫然地看著他。

他頓覺情況不太妙,裝作沒說過話默默退回吧台後邊。

我剛要低頭看書,又見他再次躥過來。

“章健強,你到底幹嗎呢?”我毫不留情地給他的好心情兜頭澆下一勺冷水。

他一聽這三個字立馬嚴肅了:“停!不想跟你說話,爺今天不接客!”

宣布“不接客”五分鍾後,小章麵帶優雅笑容捧著菜單朝剛剛進門的兩位女顧客走去。那兩個女孩從暑假開始就常來,我第一次見到她們時,其中一個正在看我翻譯過的舊作。

短短兩三個星期,她們已經成了常客。

平時大都是聊天喝咖啡或者一起看書上網,今天有點兒不同,書本紙筆裝備齊全,有那麼點兒來查資料準備論文的架勢。再一留意又發覺不是:上次看我那本小說的短發姑娘從包裏拿出來的是一本類似五線譜的練習紙和一支美工筆;她的同伴則抱著上網本坐在對麵。她們不時小聲討論,剛好能聽見聲音卻聽不到內容。

方才決定不跟我說話的小章瞬間破了功,如往常一樣借著咖啡機的聲響壓低了音量跟我嘀咕:“我咖啡你蛋糕,一起去觀察觀察唄?”

“好,你先上。”觀察客人向來是我們工作時間除鬥嘴之外的第二愛好,我也很欣賞這個提議。

“我賭畫畫,學建築的。”他悠然開口。

“又賭?”

“別廢話,你就說來不來吧!”

“我賭練字,學文科的。”

“文科範圍太大,縮小!”

“學語言的,哪國語言都算。”

“行,你就準備掃地吧!”他一臉勝券在握的表情弄好咖啡端著托盤昂首闊步地走了過去。接下來兩分鍾內,小章標準搭訕程序將啟動,他會以讓對方感到相當愉悅的方式取得決定我們勝負的一切資料。

不,這次還不到兩分鍾,他就端著空托盤,一臉敗色地折回來。

“一個月!”現在換我勝券在握,相當愜意地端著蛋糕跟他擦肩而過。

他不情不願地伸出一根手指頭迎麵截住我的胳膊:“一星期。”

“半個月。”

“十天。”

“成交!”

小章這才鬆開手,放我去滿足好奇心。

走到桌邊,果然見到短發姑娘在練字。那練字本比五線譜多了幾條斜線,原來是練圓體英文的練習紙。用國產美工筆代替標準的斜杆G尖蘸水筆練字不算太好的選擇,但也已經算是裝備齊全——很多人用的還是鉛筆和四根橫線的英語抄寫本。她果然在練習那天我在書簽背麵看到的銅版體。

不得不感歎,現在的小姑娘比我們那時候的愛好高尚多了。我們課餘時間基本消耗在小說和美劇上,而她暑假都練書法。還是英文書法!字帖攤開著,她的練習內容正是亞曆山大·波普的一段詩。速度雖慢但落筆流暢、字體幹淨,筆畫樸素、少帶裝飾;筆尖落紙時朝右,寫滿整行後基線與腰線仍清晰可見。

“真漂亮。”我忍不住讚美。

她抬起頭露出個有點兒不好意思的笑容:“真的?我才練沒多久。”

“真的。這還是我第一次現場看人寫銅版體。很難吧?”

“還好。我在學校經常要做點兒海報什麼的,練練這個有好處。”她笑笑。

坐在她對麵的高個子女孩插嘴道:“那是,人家有名師指導啊!說不定練著練著就老師練成老公了。”

我彎腰放下蛋糕,小小的白瓷碟傾斜著觸碰到木桌麵。

短發女生辯解似的急忙澄清:“你別亂說,老師有女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