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時光如水流過(1 / 3)

去年秋天我回了一趟鹽城,在一排排麵目相同的樓房中我已經不能準確地辨認我父母的家。鹽城我回得很少,因此對我來說變化是巨大的。記得讀過一本書,裏麵寫到一個人乘火車回到家鄉,腦子裏的火車站還是三十年前的景象。我循著記憶翻了幾本書,但是沒有找到出處。我到鹽城的感覺大致與這個人相似。回去的當天媽媽陪我去了我讀書的中學,還特意去看了我們以前的家。中學大體還是原來的模樣,至少仍是中學這一點沒有改變。裏麵多了許多新的建築,而我看過之後就忘記了。

現在我閉起眼睛,學校還是從前的樣子,教室、操場、圖書館、花園、走廊、池塘、涼亭……還是我上學時的模樣,那是我的學校,它頑固地留在我的記憶之中,無論現在是否建設得更加美麗和實用。而我們從前的家連房子都拆掉了,那片地方被開發商蓋起了一座座的樓房。那條蜿蜒的小河已經填上,上麵砌了一道圍牆。原來疏闊、通透的住宅區被弄成了一個院子,就像我們大中小城市裏無數的家屬院一樣,擁擠、逼仄、灰頭土臉。我實在沒興趣走進去看一看。

家後麵原來天高雲淡空曠無比的體育場也不見了,同樣被“開發”成了一座座間距極小的樓房,火柴盒式的建築,說不定那些鴿子籠裏還住著老少三代人。正是晚飯時分,炒菜的油煙從許許多多個廚房裏飄出來,在街道上擴散。我想如果沒有記憶,這一切世俗、熱鬧也許還說得上親切、美好,可是因為我是一個知道“過去”的人,而且正在進行著某種懷舊之旅,我的目光和情緒無疑是挑剔的。在我看來,如果說以前這裏是一隻新鮮飽滿的水果,現在已經被七手八腳製成了果幹。或者說以前這裏是一塊鮮肉,現在是一塊硬邦邦的凍肉,讓人毫無胃口。有時候人類的活動令人生厭,也不光是我的家鄉如此。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將眼前的景物一一複原。

我知道對現實不應該過於苛責,實際上我也正是盡可能地以寬容之心對待一切,雖說常常做得還不夠理想。我也知道對於一直生活在那裏從來沒有離開過的人來說,這些變化的發生是緩慢的,漸進的,就像一個人一點一點地老去,具體到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這種變化微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因而他們是適應的,不像我在乍一看之下覺得那樣的觸目驚心和難以接受。

還好,本質上我還不是一個十足的理想主義者,況且在長期的生活訓練中學會了麵對現實。而且,在我的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透視生活表象之下的渴望,這令我似乎拿著一把堅硬的鑿子,可以輕而易舉地剔除生活表層那層鈣化了的物質,直接麵對裏麵柔軟鮮嫩的質地。

換一種說法,這樣的渴望也使我學會了逃避現實的方法,就如同掌握了一門逃生術一樣。我不斷地在心裏構想另一種現實,它不同於現實也不同於夢境,它既是複製又是重建,我真的不知道它是否存在過,但我知道如果它沒有存在過,那它一定永遠不會存在。在我看來,所有的作家都在竭盡全力地描述他心中的那一種現實,當然我也不例外。

在我小的時候,總覺得時光過得很慢,生活非常非常平淡。記得上小學那會兒,每天我寧肯繞一點路也要從縣中的大操場上經過,因為那裏住著一個雜技團,小演員們每天在門口的空地上訓練。我看得心醉神迷,常常忘記了時間。當時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成為一個雜技演員,在燈光明亮的舞台上表演令人驚歎的高難度的節目。這個理想持續了相當一段時間,後來我才慢慢把它忘掉。在讀到美國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中的《母親》時,我才對自己幼時的這個理想有了一個明確的理解。《母親》裏的伊麗莎白·威拉德在做姑娘時有好幾年一心想當演員。安德森寫道:

在那些日子裏,這又高又黑的姑娘腦子裏是亂糟糟的。她心裏極不平靜,這表現在兩方麵:第一是一種心神不定的欲望,盼望變化,盼望她的生活有某種巨大而明確的變動。使她愛上舞台的便是這種感情。她夢想參加一個戲班子,漫遊世界,永遠看到新人物,自己也演出一些東西來給一切人民觀賞。她有時在夜裏想得如癡如狂,但,當她設法和來到溫士堡、住在她父親的旅館裏的戲班中人談起這件事時,她卻什麼結果也得不到。他們仿佛不懂她的意思,即使她當真表達出了一些她的熱烈向往之情,他們也隻是哈哈大笑。“不是那個樣子的,”他們說,“就跟這裏的事一樣無聊和乏味。搞不出什麼名堂來的。”

我和伊麗莎白一樣,非常渴望生活能有某種巨大而明確的變動。不過當時我不會想到其實這種變化正在發生著,而且一直在發生著,從不停止,隻不過需要在時間中加以累積,方能達到所謂“巨大的”和“明確的”。現在,我無疑已經看到了這個結果,盡管它並不是我所喜歡的。除此,對舞台的向往大概是因為不甘寂寞和不滿現狀。舞台就像搭建在生活之河上的碼頭,突出於河麵之上。它是可以名正言順地用來盡情表現的一方天地。而且舞台上的表演凝煉而光彩,所有的節目都是事先反複排演過,熟練到了不會失手的程度的。有什麼比這樣的展示更令人把握十足和充滿快意?況且展示過後還能收獲掌聲與榮譽。不過,有意思的是走南闖北的戲班子裏的人告訴伊麗莎白“不是那個樣子的”,無情地一語道破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