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節 美國詩中的禪與道(1 / 3)

1.道學西傳

龐德對儒家的迷戀與過分政治化,被認為是龐德的個人怪癖,幸好他的理解與推演相當特殊,沒有變成一個統治體製崇拜者。在大部分美國詩人心目中禪宗與道家很快被認為是中國詩學的真髓,成為美國詩人所理解的真正中國精神。與其說是中國詩學的確舍儒而趨禪道,不如說這是現代美國詩人的選擇性誤讀(或者說,是現代社會的選擇性誤讀,因為中國詩人自己也越來越傾向於把儒家排除在中國詩學之外)。

西方漢學對道家思想的研究一直是受重視的。1842年出現了《道德經》第一個法文譯本;1868年出現了第一個英譯本;1870年出現第一個德文譯本。據統計,自1886年到1924年,光《道德經》的英譯本就有16種之多,而從20年代到60年代,有40多種英譯本。據說《道德經》是歐美印數之多僅次於《聖經》的書,幾乎是每年一種新譯本。

至今,有些美國文人詩人依然喜歡在譯《道德經》的玄妙語句上一試身手。他們甚至不必懂中文,譯本異文之多已足夠作為依據母本。翟理斯1889年全譯本《莊子》至今為學界珍視。

對老子思想的闡釋,則很早就有人做。著名社會學家韋伯(Max Weber)的《儒家與道家》有多種英譯本。20世紀初荷蘭人亨利·波雷爾所作《無為》,二三十年代被譯成各種西方文字(英譯名改為《生活的節奏》The Rhythm of Life,1921)。瑞典漢學家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的《老子詩學思想》(The Poetical Parts in Laotsi,1932)則直接討論了道家思想與中國詩學的關係。

對道家思想西傳做出重要貢獻的有馮友蘭,他英譯的《郭象注莊子》1933年由上海商務出版;林同濟的《另一個中國》(The Other China)1944年出版於重慶。韋利1931年譯出《長春真人西遊記》,讓人注意到道家與中國政治史的關係。

近年來道家研究方麵較突出的學者有勃羅菲爾德(John Blofeld),1973年他出版了《道家之神秘與魔法》(Taoist Mysteries and Magic),1985年出版了《道教:長生之路》(Taoism:The Road to immortality),而集道家大成並提高到中國文化真髓地位的,則是李約瑟(Joseph Needham)的多卷本《中國科學技術史》。

2.新詩運動中的道,傑弗斯

在新詩運動階段,道與中國藝術的關係在西方鮮為人知,翟理斯的《中國文學史》有20頁講道家,依次講解並摘譯了《老子》《莊子》《列子》《淮南子》,是作為古典散文討論的,沒有論及它們與中國文學思想的關係。

新詩運動詩人作品中經常提到“道”,但沒有超出對“陰陽”的最粗淺了解,重講莊周夢蝶之類的故事,實在太多了一些,隻有賓納1922年在《詩刊》上發表論王維的文章,才比較仔細地講了王維與道家的關係。

在作品中真正應和道家思想的,是三個美國現代最重要的詩人:羅賓森·傑弗斯,卡爾·桑德堡和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卡爾·桑德堡是以惠特曼的繼承人自居的,但是他也明白,在這個成熟期工業社會中,不可能像惠特曼那樣保持對人生、對曆史的昂揚的樂觀精神。1920年的詩集《煙與鋼》中大部分詩都是“工業大都會詩”,也有深沉的“低調”的思慮。

更早一些,1918年的詩集《剝玉米者》(The Cornhuskers)中兩首名詩,《冰冷的墓》(Cool Tombs)和《草》(Grass),當時的美國評者都指出其中有道家的齊生死觀。桑德堡這些詩,正是他最受美國現代讀者歡迎的詩,《冰冷的墓》和《草》實際上是任何美國現代詩選必選的作品。他那些格調昂揚的力作,如長詩《人民,是的人民》,今日幾乎無人再讀。

完美地理解無聲

總有音樂安慰孤獨的心。

如果音樂停歇,隻剩無聲。

它卻像樂章一樣進展。

完美地理解無聲就是理解音樂。

幾乎是老子“大音希聲”的譯解,桑德堡想必如大部分詩人一樣仔細讀過《道德經》。

羅賓森·傑弗斯(Robinson Jeffers,1887-1962)在新詩運動階段已開始寫詩,但缺乏新意,沒有受注意。當時他在伯克利加州大學攻讀醫學、林學與文學。畢業後,他出於對歐戰的厭惡,避居到當時很荒涼的太平洋卡美爾海岸。這裏的大自然萬象森列,奇景嵯峨。隱居的生活,使他詩風大變,在二三十年代,成為美國詩壇上獨標一格的詩人。

傑弗斯的思想,既來自尼采的悲觀主義,也來自老子的厭世傾向。他筆下的大自然,景色壯麗,是為了證明現代文明墮落而且命運短暫。這首《夏天的假日》,是他的文明觀的典型表現。

太陽狂呼,人頭擁簇,

叫人想起曾經有石器時代、青銅時代,也有鐵器時代;鐵,不穩的金屬,鐵製的鋼,不穩定一如其母;巍然高聳的城市

將成為石灰堆上幾點鏽斑。

草根一時插不進,慈悲的雨能解決問題,

此後,鐵器時代無物存留,

所有這些人,隻剩一根大腿骨,幾塊碎片

一首詩

插在世界的思想上,像碎玻璃

混在垃圾堆裏,混凝土壩遠在深山中。

文明是一種疾病,短暫,非常態,與大自然相比,文明可憐,社會更可憐。傑弗斯的立場與老子相當契合:“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

傑弗斯與道家思想的另一個契合點是對文字之不信任。這首《改鑿石工》把對文明的厭惡與對文字的悲觀結合起來:

用大理石與時間鬥爭的鑿石工,你們,命定失敗的向忘卻挑戰的人,

你們勉強糊口,你們知道石頭會碎裂,文字記載會消失,

那方臂方腿的羅馬字母

在解凍時剝落,在風雨中銷蝕。詩人也同樣嘲弄似的建起他的紀念碑;

因為人類將被一筆勾銷,歡樂的大地將死亡,壯麗的太陽

將瞎了眼死去,透心發黑:

然而石碑已屹立千年,痛苦的思想

在古老的詩歌中找到安寧的蜜。

哪怕勒石刻碑也不足以保證文字的傳達能力。皇皇巨文至多隻剩下悠遠的回憶。正如老子所說:“至譽無譽,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如石”並不解決問題。不如“萬物並作,我觀其複”。這樣,痛苦的思想才能在“古老的詩歌”中找到“守靜篤”的力量。

3.從“無為”到“無言”,新超現實主義

道家哲學由於三四十年代大量翻譯出現,在50年代的反學院詩潮流中,成為一個重要思想支柱。大批詩人對東方精神的了解比20年代深刻多了。如果傑弗斯等以“無為”作為主題性追求,五六十年代詩人就明白“無言”是詩學更高的目標,更值得追求的境界。莫根在《無聲》這首詩中寫道:

耐心的事物在大自然中等待,

它們隻願成為它們本身。

晶體嵌在片麻岩中,

珊瑚長在深海底,

知更鳥下蛋,藍幽幽的,在巢裏……

而“無為”這個老子在西方最著名的命題(龐德為此在《詩章》中指責“老子式的懶惰”)漸漸得到了比較深刻的理解。羅伯特·勃萊有詩題為《無為詩》:

走了整整一個下午

赤著腳,

我變長了,變透明了……

……就像海參

一直沒做什麼事

但是活了十萬八千年!

勃萊說的“無為”,是無功利,應和老子所說:“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日靜,是謂複命。”

而勃萊的《又一首無為詩》,則把“無為”與“齊物”兩個概念相結合。

有一隻鳥飛過水麵。

它高達十裏,像鯨魚!

在沒有進入大洋前,

它隻是我床下一粒塵埃。

這首詩取自《莊子·逍遙遊》裏的“鯤鵬”,但更取自《莊子·外篇·秋水》:“知毫未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

在此我們觸及了當代中美比較詩學的一個重要問題,即道與新超現實主義的關係。新超現實主義者並不否認詩歌真義的存在,並不是隻想作無意義的文字遊戲。隻不過他們認為真義存在於潛意識,詩的文字不能得其全解或真解,不如留下空白,承認不知,從不知求知。

這與儒家(也是龐德最喜歡引用的)“正名”之說,正好相反。正名,則用語言固定了意義,意義不再流動變化,詩與詩學也就成了體製的一部分。

從“不言”而走向大美(雖不能達到大美),就隻能靠以物觀物。新超現實主義所謂“深意象”,即從物象的體驗中求一種悟境。勃萊近年詩歌,努力追求這樣一種可能性。80年代初勃萊有三本裝訂得很古樸的情詩集,全是四行詩,有意模仿中國詩情趣:

拂曉時雪下起來,中午起狂風

停住了雪。好一陣樹木消失。

朝北的樹皮全變成白色。

朝我們的樹皮比往日顏色更深。

物象本身朝我們呈露,使我們無法以心觀物,隻能以物觀物,因為物象背後的意義自在而不可知,或者說,無法言述,而隻宜留諸不言之中。

新超現實主義的另一位領袖詹姆斯·賴特,對無言體會更深,表述得也更深刻。

在賴特的作品中,中國式的“悟”幾乎是他的結構原則。《寶石》一詩寫到野外的風景,花卉,然後詩人寫道:

當我挺立在風中

我的骨頭變成深色的綠寶石。

而《幸福》一詩用英語傳統詩的細節描述寫了兩匹馬的寧靜安適,寫了一匹小雌馬“柔軟得像姑娘的皮膚”。詩突然作結:

在這時我明白了

如果我一步跨出我的身體,我將會開成一朵花。

這種“啟悟”不一定是變形齊物,它可以隻是一個景色的呈現,一個最簡單現象的表露。我們可以看賴特的這首《祈求逃離市場》:

我拋開雜誌的盲目性,

我希望躺倒在樹下。

這是除了死亡外唯一的義務

是微風中的

永恒的幸福。

突然,

一隻雉雞撲翅而起。我轉過身,

隻見它消失

在公路潮濕的邊緣。

雉雞撲翅而去,這簡單的景色之所以取得深度,是由於標題“逃離市場”的語境壓力,是俗文化雜誌代表的美國文化之反差。但從繁入簡,從無象到具象,這確是“道”的一種可能演化方式,也是超現實主義的潛意識升華為意象的途徑。

另一位賴特,即查爾斯·賴特,在詩集《去中國之路》(1977)中努力追求道家的“齊物”。請看這首《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