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會過去,變化的背後仍然是一個深邃的幽靜。
也許,每個人都曾在生活的某個時刻體會到幽靜又深長的意味。
各種各樣的聲音在這個世界中響起,喧囂嘈雜的、清朗悠揚的、氣勢宏大的、悲切低回的,然後逐一消退下去。在此起彼落之間,你聽到深邃的幽靜,莫可名狀,令人心動。
換一個角度來說,世界像一個熱鬧的舞台,各色人物你來我往,推推搡搡。有的自命不凡,躊躇滿誌;有的身敗名裂,灰心喪氣。然而一切都會過去,在一切變化的背後仍然是一個深邃的幽靜。
我們常說的“安靜”,有時指一種單純的物理意義上的狀態:聲音愈是低微愈是安靜。它也許會讓人感到幾分寂寞或枯燥,但終究跟人的心情沒有多大關係。
而另一種安靜,或者換一個詞,幽靜,卻更富於精神性和情感意味的。那是脫離了虛浮的嘈雜之後,麵向生命本源和世界本源的一種感受。這種幽靜得之於自然,同時也得之於內心,物我在這裏並無區分。
在詩歌裏如何能夠把它表現出來?最早是南朝的王籍做了傑出的嚐試。
王籍,字文海,在南朝齊、梁兩代做過官,詩歌學習謝靈運。他的名氣沒有謝靈運那麼大,留下的詩作也很少,但有一首《入若耶溪》非常有名。
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陰霞生遠岫,陽景逐回流。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遊。
若耶溪在今浙江紹興市東南,發源於若耶山,沿途彙聚眾多溪水後流入鑒湖。詩題“入若耶溪”,表明作者是從城內經過鑒湖進入溪流。在王籍那個年代,鑒湖和若耶溪相連的水域非常廣闊,兩岸竹木豐茂,景色優美。
詩中“”是一種比較大的船,“泛泛”是任意漂蕩的樣子。王籍是在遊覽,不是要趕路。心情很放鬆,天氣也好,眼前的景色顯得格外清朗、開闊。所謂“空水共悠悠”,寫出天水一色、相互映照,一片遼遠恬靜的樣子,而“悠悠”二字,也體現了心境的清朗和從容。遙望遠處的山峰縈繞著淡淡的雲霞,近處陽光伴隨著水波的流動而閃耀。這是一個生動的自然,它有美妙的韻律。
偶然間注意到有些聲音響起來。是蟬鳴,是鳥啼,但蟬鳴和鳥啼卻更令人感覺到山林的幽靜。說得更確切一些,是把人的靈魂引入到山林的幽靜,融化在自然的美妙韻律中。這時忽然想到在官場、在塵俗的人世奔波太久了,如此疲倦,令人憂傷。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是中國詩史上不斷被人提起的名句。《梁書·王籍傳》中特別提到這兩句詩,說“當時以為文外獨絕”。怎麼叫“文外獨絕”呢?就是在文字之外,別有意蘊,奇妙之處,世人不能及。當然,後代類似的寫法很多,但在王籍的時代,這樣的寫景筆法卻是首創,所以有這兩句,王籍足以名垂千古了!
一般人分析這兩句詩的妙處,總是歸納為“以動寫靜”,認為這樣比單純地寫靜更為生動,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也說:“寂靜之幽深者,每以得聲音襯托而愈覺其深。”這當然不錯,但是還可以追究得更深一些。在這首詩裏所寫的“靜”,不是物理意義上的靜,而是體現著自然所內蘊的生命力的靜,是人心中摒除了虛浮的嘈雜之後才能體悟到的充實瑩潔的恬靜。這種靜自身沒有表達的方式,而蟬噪鳥鳴,正是喚起它的媒介——你聽到聲音,然後你聽到了幽靜。
沒有資料證明王籍在佛學方麵的修養情況,但從時代大背景來說,南朝正是佛教在上層文士中開始盛行的時代。王籍這首詩使人感覺到一種禪的趣味,不管怎麼說總是和時代背景有關聯。
到了唐代,佛教在中國進入全盛階段,而禪宗也走向成熟和興旺,於是出現了透徹參悟禪門妙法而又具有卓越詩歌才華的王維。他被稱為“詩佛”,享有極高的榮譽。
王維與佛教、禪學的關係非同一般。他名“維”,字“摩詰”,兩者合起來就是“維摩詰”,那是借用了佛教創建階段一位偉大的居士的名字。
王維本人就是中國禪宗史上的核心人物之一,而說到詩和禪的關係,王維的重要性也是無可比擬的。他運用禪宗的哲理和觀照方法,為中國的詩歌創造了新的境界。
如果說,王籍那一首《入若耶溪》最早嚐試通過描寫自然的幽靜來表現禪趣,那麼在王維的筆下,這種表現方法達到了堪稱精微美妙的程度。這種類型的詩王維寫得很多,我們單以一首《鹿柴》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