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靈魂的重量(1 / 3)

現在的年輕人或多或少懂得一點占星術,至少知道自己的出生時日落在黃道十二宮裏的哪一個星座上。占星術的知識在今天的許多場合甚至成為必要的社交素養之一:我們知道白羊座的人好勝心重,無法容忍任何挫敗;知道金牛座的人性格沉穩,喜歡循規蹈矩,對自己熟悉的環境總會產生異乎尋常的依戀感;也知道雙魚座的人浪漫多情,總會在不經意間給你製造驚喜……在交友、就業和婚戀關係上,我們也會參照彼此的星座,以洞悉將來和諧相配的程度。如果這真是一種迷信的話,那麼新時代裏的一切迷信無疑要推占星術為首。或許羅蘭 巴特在那本論斷較多而論證較少的《神話修辭術》裏提出的占星術和文學具有相同社會功能的說法不無參考價值,但他的語氣令人不很愉快,尤其是他最後的一句結論:“占星術就是小資階層的文學。”無論如何,對占星術的信念雖然常常被指責為“缺乏科學依據”,卻不乏大量的來自日常經驗的證實。

事實上,在知名科學家的陣營裏——至少是早期的知名科學家的陣營裏——對占星術的態度也不是眾口一詞的否定。譬如牛頓一輩子都是占星術的堅定支持者,他曾就這個問題與哈雷展開過一場科學史上著名的論戰,牛頓認為哈雷對占星術的否定純屬想當然,而自己對占星術的肯定是建立在深入的科學研究的基礎之上。當然,有鑒於牛頓也是煉金術的忠實擁躉,我們倒也不必盲信他的所有“權威意見”。

我自己曾經對這個問題充滿好奇,因此而粗淺地想到:哪怕我們暫時還沒可能驗證占星術的原理,至少也可以用到現代學術裏的統計手段,以得出某個有參考價值的蓋然性結論,而不是依據某些或“驚人靈驗”或“十足不準”的個案來下判斷。後來發現這件事早已有人做過:榮格,20世紀上半葉的大牌心理學家,分析了483對夫妻的星象命盤,又據此測試了3222份假定的夫妻關係,得出的結論是對占星術非常有利的。即便我們篤定榮格的結論在可預見的將來不會被新的研究成果證偽,我們難免也會得隴望蜀地期待了解占星術的原理。畢竟統計性的結論既無法徹底打消我們的疑慮,也不能滿足我們純屬無益的好奇心。是的,倘若我們缺乏必要的天文學知識,即便每天照例看到太陽東升西落,也不敢斷言太陽明天還會從東方升起,尤其是概率論雪上加霜地使我們知道,太陽明天從東方升起的概率和不從東方升起的概率同樣是50%。

任何一個受過基礎教育的現代人都很難相信:我們出生時太陽在黃道十二宮中的位置竟然塑造了我們的性格、生理與病理特征,甚至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我們一生的命運。假若事情當真如此的話,那麼聖奧古斯丁在其神學名著《上帝之城》裏提出的質疑就會讓人難以招架:“這些人認為,星辰的位置依賴於上帝的意願,以某種方式決定了每個人將會擁有的性格和在他身上將會發生的善與惡……星相家從來沒有解釋過雙胞胎的行為,確定地說明他們所遇到的事件的原因,他們的職業、技藝、榮譽,以及其他與人生相關的事情,還有他們的死亡,經常有巨大的差別。雙胞胎在所有這些事情上的差異更像兩個陌生人,而不是非常相似的雙胞胎,然而雙胞胎的出生時間前後間隔很小,他們的母親懷上他們更是在同一次交媾行為中的同一刹那完成的。”看上去流行於聖奧古斯丁時代的占星術基本觀念與15個世紀之後的今天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我們大體上可以將其歸納為:出生時間決定了一個人的性格與命運。但是,在更為古老的年代裏,當那時候第一流的才智之士紛紛懷揣著對占星術的信念時,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並不認為一個人的出生時間,或者說他出生時太陽落在黃道帶的位置,會對他的性格與命運產生任何哪怕是無足輕重的影響。在他們看來,星相之所以影響我們的人生,完全是靈魂的作用——是詩意地棲居在群星之上的靈魂們對我們施加著善意的影響。

古希臘人有一種常識,認為日月星辰都是活物,因為若非如此,它們如何能夠像它們看上去的那樣依照自身意願的驅使而在天宇運行呢?我們看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因此相信鳶與魚都是活物,難道不會因為同樣的緣故而相信日月星辰也具有鮮活的生命嗎?有鑒於此,當我們得知泰勒斯,古希臘有史可查的第一位哲人,提出磁石也有靈魂的時候,我們也不應覺得這是一種多麼匪夷所思的說法;當我們聽說另一位哲學家阿那克薩哥拉因為聲稱太陽是一塊發熱的石頭而受到瀆神的指控,我們也能理解這個“罪人”是多麼喪心病狂地傷害了民眾的感情,敗壞了社會的良知,更侮辱了作為直接受害者的太陽“本人”的無辜靈魂。所有的活物都是身體與靈魂的結合:植物有植物的靈魂,動物有動物的靈魂,人有人的靈魂——這不僅是古希臘人的看法,還是基督教神學的正統教義。具體說來,靈魂從低級到高級分為三種,生長性的或植物性的(vegetative)靈魂為一切生物所共有,感性的(sensitive)靈魂為動物和人類所共有,理性的(rational)靈魂為人類所獨有。17世紀英國玄學詩人安德魯 馬維爾有詩說:My vegetable love should growVaster than empires, and more slow.(我那植物的愛情緩慢滋長,超出了所有偉大帝國的輝煌版圖。)這並非現代派詩人不問來曆的混搭風格,而是基於西方傳統中對靈魂特質的獨到想法。但是,日月星辰是否也有靈魂,究竟有怎樣的靈魂,這卻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

倘若日月星辰確是活物的話,其運動自然要受到意誌的驅使,既然有意誌,當然該有靈魂。在柏拉圖的《蒂邁歐篇》裏,飽學的蒂邁歐說造物主為每一個星體都創造了一個靈魂:“當每一個為創造時間所必需的星球已經上了各自恰當的軌道時,它們已經成了有形體的生靈,為生命之鏈所束縛……每顆星球上都有一個靈魂,正如戰車上的馭手。”我們現代人確實很難想象日月星辰如何會是一些活物,它們是否也像我們一樣有喜怒哀樂的情緒,會勃然大怒,也會愛意纏綿?柏拉圖相信肉身會朽滅,靈魂會輪回,一生積德行善的人死後還會轉生在自己星球的幸福世界裏,若是作惡就會轉生為女人(這與早期佛教的輪回理論如出一轍,女人在古代的地位無論何處都是低下的),罪大惡極者和愚頑不靈的人會轉生為野獸。

那麼,我們的靈魂有沒有機會飛到其他星球上去生活呢?身兼詩人與畫家雙重身份的威廉 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繪有一幅《柏拉圖的靈魂》(The Spirit of Plato,1816)。畫麵中心,撫頭沉思的青年的頭頂上,那五個縹緲的人形組成的圓環,象征著柏拉圖的靈魂輪回說,而畫麵左側火中上升的靈魂與右側水中下沉的靈魂其實是赫拉克利特的觀點:靈魂是火和水的混合物——火的成分使靈魂輕盈高貴,靈魂若徹底變濕,變成水,就意味著死亡。畫麵頂部三個手持細線的人形是命運三女神,那根細線是所謂的生命之線,用以度量每個人生命的長度。最令人生畏的是左邊那個女神,正在用剪刀剪短生命之線。柏拉圖在《理想國》裏假借一個死而複生者之口描述了靈魂轉世的經過:一行亡靈經過命運三女神的身邊,由神使安排抓鬮,為轉生作準備。神使宣布女神的旨意說:“諸多一日之魂,你們包含死亡的另一輪回的新生即將開始。不是神決定你們的命運,是你們自己選擇命運。誰拈得第一號,誰就第一個挑選自己將來必須度過的生活。美德任人自取。每個人將來有多少美德,全看他對它重視到什麼程度。過錯由選擇者自己負責,與神無涉。”這段故事裏包含的詩意遠遠勝過其現實性,不過說到詩意,斯多葛主義者波昔東尼提出過一種更具詩意的理論:人死之後,他的靈魂離開了肉體,在空氣裏飄飄蕩蕩;惡人的靈魂比較渾濁,罪惡越重的就越是貼近地麵,還要遭受輪回之苦;善人的靈魂因為一塵不染,清澈而輕盈,於是越飛越高。所以,德行卓越之人的靈魂會飛到天上的星辰裏去生活,在悠遊閑適中度過“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的美麗歲月,而他們既是德行超卓的靈魂,自然很願意幫助我們這些困處“下界”的可憐靈魂。至此,占星術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自圓其說並且不乏感染力的理論體係。但是,這套說辭裏邊分明還有一點令人困惑的地方:罪惡可以汙染靈魂,這倒不難理解,可受到汙染的靈魂怎麼會真的就變重了,靈魂竟然是真真切切地因為在物理上“變重了”才無法升上高天?靈魂如果有輕有重,豈不是意味著它是一種物質性的東西,如同水蒸氣或者氧氣、氫氣一般的東西?有點匪夷所思,但是,在波昔東尼死後的上千年的時光裏,基督教藝術裏當真重複著一個經典主題:大天使米迦勒用一架天平稱量死者的靈魂。

在我們東方人的傳統觀念裏,重量,就其字麵意義而言,和靈魂絕對扯不上半點關係。所以當我們看到大天使米迦勒的畫像時,總會不以為然地認為這隻是畫家的一種寓言式的表現手法。意大利畫家阿爾珀(Guarientodi Arpo,1310~1370)的《大天使米迦勒稱量靈魂並抵禦魔鬼》(Archangel Michael Weighing Soulsand Defeating Devil,c.1350)中,米迦勒左手提著一架天平,天平兩端的秤盤上各坐著一個赤裸的靈魂;兩個靈魂顯然有輕有重,輕者上升,重者不但下沉,還被一隻猙獰的魔鬼攫住咽喉向下拖拽;米迦勒右手持長矛刺向那隻魔鬼,試圖挽救那個不甚輕盈的靈魂。這幅畫暗示我們:第一,人的靈魂仍然具備原先的外形,隻是以裸體姿態示人,顯然畫家審慎地考慮到衣服是沒有靈魂的;第二,靈魂不僅有形體,而且有重量,輕者顯然比重者要好,因為輕者似乎可以直接升入天國,重者卻有被魔鬼拖下地獄的風險,必須經由外力——也就是天使的拯救——才可以脫離魔爪(這真是貨真價實的魔爪)。

西方人比我們更容易接受“靈魂是裸體的”這個事實,中國古代的智者當中雖然也有人產生過“即便人死變鬼,難道他生前穿的衣服也會變鬼不成”這樣的懷疑,但出於體統,無論故事還是繪畫,總還是要給鬼或者魂魄穿一件哪怕並不得體的衣服。久而久之,也就相習成俗了。讓我們再來看看佛蘭德斯畫家維登(Rogiervander Weyden,1399~1464)的巨製《大天使米迦勒稱量靈魂》(Archangel Saint Michael Weighing Souls,1452),我們看到的是末日審判的場麵:七位天使吹響號角(這是依據《啟示錄》的記載),死人紛紛複活,從墳墓裏爬了出來;米迦勒還是以天平稱量靈魂,對於地球上所有生活過的人類來說,這是決定上天堂或下地獄的決定性時刻。但是,畫家對一個神學細節並未處理妥當:依據《聖經》,爬出墳墓的應當是複活之後靈肉合一的死者,而不僅僅是擺脫肉身的“靈魂複活”。神學家們為了究竟是“靈魂得永生”還是“肉身複活得永生”費過不少唇舌,畫家的這幅作品似乎模糊了兩者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