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蠱王
這一年的請神祭,上天梯搭成,蠱神下降。三百年空懸的王座終於有了主人,多烏家的公子成為蠱王,王號“蘇”。
從這一天開始,蠱人國進入蘇王朝時代。
王宮廣軒。太華殿是主正殿。另外有三座正殿,以及十二座偏殿。懷西住的地方,就是偏殿中的一座,名為路華偏閣。原來是接待貴賓的地方,修飾得最為華麗。柱子的基盤上鑲上明珠,簾幕下端綴著定風的寶石。中古城一向以富足誇耀全國,這間宮殿就是其中最富麗的一間。
懷西可以用鑲寶石的玉梳梳頭,可以用整塊碧玉雕成的碗筷吃飯,有專門服侍照顧的下人,從這個宮殿到另一個宮殿坐軟轎,隻要她願意,可以去任何一個地方而鞋底不會沾上半點灰塵。
從路華偏閣去聖暉宮的含元殿很近,從後麵經過一條白石子路,過兩道拱門,就到了。高大壯碩的昆侖奴把王的寵物抱下來,進入含元殿深長寬闊的前堂。雲瑩草照亮過於深長的空間,蠱王半躺在錦榻上,手撐著後腦。他的長發沒有梳起來,烏黑如緞,披泄在身上,蓋住那件華燦流金的王袍。
他一向喜歡這樣華麗的東西,大紅、正金、烏黑、墨綠……顏色務必極盡鮮妍華美。懷西被放在身邊後,他的撐住腦袋的手一鬆,頭擱到懷西膝上,眼睛閉上,“今天的廚子怎麼樣?”
“嗯,還好。”
“隻是還好?明天再換一個。”
“不要。”那些從來沒有到過上城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到上城的人族廚師們,在蠱人把他們帶往上城的路上就嚇破了膽,手藝能正常發揮的幾乎沒有。懷西剛開始還直說不好吃,那些廚師就被遣返下城,終身不能再進廚房。
“阿越……”她忍不住道,“你這樣像一個暴君。”
“是嗎?”他的眼睛仍舊閉上,雲瑩草的光芒下,這張臉美若天仙。但當他睜開眼,卻沒有人敢直視。是因為蠱王下降嗎?還是因為其他?他的眼睛像是蘊藏了無盡魔力,黑洞一樣可以吸進一切,包括人的魂魄。
多烏婆和襄歸初司主的爵位被削去,昭和以聖女的身份兼三司之長,突木約則遞補襄歸之位。新蠱王的手段雷厲風行,沒有人敢反駁,即使是以輔助蠱王為天職的聖女昭和也忍不住歎息:“王……已經不是過去的多烏公子了。”
唯一一個能像過去一樣靠近他身邊的人,隻有麻懷西吧。整個蠱人國都知道新王有這樣一個寵物,享受著蠱王的萬千寵愛。
許多貴族也開始眷養寵物。下城的奴隸市場生意格外興隆。一個美貌人族的價值可以抵上一百個普通人族。貴族們像他們的王那樣給自己的寵物最好的衣食,聚會或者典禮上,開始帶寵物出席。寵物的美醜與良莠成為評定貴族身份的一部分。
蘇王朝的開端就充滿了奢華的氣質。王的動靜始終是臣民最好的風向標。連懷西都覺得自己享受到的東西有些過分,“喂,將來的曆史書會罵我的。”
“哦?”
“在我們的曆史上,皇帝為美人誤國,美人就是禍水。為玩物誤國,玩物就是禍水。”懷西托腮,“我估計要變成你們曆史上的禍水。”
他笑了,他笑起來的樣子像花乍然開放,像雪天忽然放晴,讓人屏息,“禍水就禍水吧。”
“我現在有點理解翁公羽為什麼要阻止我來這邊……”懷西歎了口氣,“肯定是因為我弄壞了你們的風氣。”風氣敗壞也是“很大的動蕩”吧?好奇怪,她終於重要到了這個地步,但卻沒有一絲成就感,如果可以,她寧願繼續待在水榭裏抹地。
果然不是每個人都有站在風頭浪尖的資格呢,像這種要風有風要雨有雨的日子,她居然越過越不痛快。
日子沒有以前好玩。他比以前沉鬱。其實她自己也沒有以前快活。每次看到他,就會想到多烏相蘇。同樣的一張臉啊。
總覺得不可能,不可能,那個白衣觀音一樣的人還在,不可能消失。最初的日子,白天她會脫口叫他“相蘇”。他的臉色在一瞬間黯淡。
那是他們都不願碰的傷口。因為一碰就疼,所以盡量遺忘。
她吸了口氣,把那些記憶擠出去。
他閉著眼睛懶洋洋,“這是我的世界,隨便你怎麼敗壞。”
口氣像在說:“這是我的玩具,隨便你玩。”
“真是個昏君。”她拍拍他的臉,“王宮我已經玩遍了,出去玩吧?”
“想去哪兒?”
“隨便,去別的州郡吧。”
“嗯。”
他答應著,卻不見動身。仍舊懶洋洋地臥著,左手抬起來,食指在虛空畫了個圈,那一點空氣像漣漪一樣在懷西麵前擴散,等她回過神來,已經坐在一株大樹的樹椏上,他仍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枕在她膝上。
四周是連天的樹木,鳥鳴聲清脆婉轉,忽然聽得振翅聲響,一隻聲彩斑斕的大鳥從兩人麵前飛過,發出一聲清冽的鳴叫。
“那是……那是……”是她眼花嗎,“那是鳳凰?”
“這裏是湯州郡王的百鳥園。”他在她懷裏慵懶地答,“在蠱人國很出名。”
好……大的園子,好……多的鳥,更遠的地方是湖泊,有天鵝在湖上映水……這個地方真是美如畫,但是——“我‘真正’去那個地方啊,你用幻覺敷衍我?!”
他的回答是掐了她一把,“會痛嗎?”
她疼得齜牙咧嘴,“你們的幻覺,應該可以增加痛感的設定吧……你以為我傻?我們飛都沒飛,怎麼可能到這裏來?”
“我還用飛嗎?”他抬起手,林間蠱氣像是得到了召喚,從地底湧起來,從草尖湧起來,從湖中湧起來,向他的修長的手指彙聚,遠方有蠱人從空中趕來。他們看不到他的影子,不知為何而來,但無法控製自己,一種絕對的力量控製了他們的身體。這是蠱王的召喚。
“我就是蠱。”蠱人體內的蠱,流離散雲間的蠱,山川草木的蠱,對於他來說是另一種神經與血脈。整個天地的蠱氣是盤踞在地底的根須,而他是大地上唯一生長的樹,“我是萬物。”
是神。
主宰這片大地的興衰榮辱。任何一個人的命運,都在他的一念之間。唯獨一個人是例外,他願用所有的力量,去換她的笑。
“想去哪裏隻用眨眼就可以,”他拍了拍她的腦門,“懂了嗎?爛人。”
這是懷西第一次感受到操縱天地的力量,目瞪口呆了半天,“現在已經什麼是你做不到的吧?”
他收回了手指,蠱氣與蠱人退散,林間一片寂靜,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的神情有些怔忡,有些寂寥,“是吧。”
是吧。從前不可能做到的事,在現在不過彈指。入鼎,沉印,將一個身體裏的蠱氣完美地融進另一具身體,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算什麼呢?可在以前的他,是天塹。
天塹把那個人隔在了另一邊。
“呐——”她用手指捅了捅他,接下來的話讓什麼情緒都長上翅膀撲啦啦飛遠,“送我回去也不成問題吧?”
“哧。”他坐起來,隨著他的動作,宮殿取代了森林,雲瑩草取代了陽光,懷西重新回到了錦榻,他已經披衣而起,“做夢。”
“我又不是說現在就走,”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拖住他的手,“但朋友一場,你總得幫我的忙吧?”
他居高臨下地看她,仿佛在思索。她眼睛一眨一眨,清清亮,看到了希望。下一秒,他俯下身來,“看來,我應該把你變成蠱人……”
懷西連忙縮手,“不要開這種玩笑……”
蠱王拂袖而去,聲音遠遠地飄來:“那就繼續當我的寵物吧。”
可惡,他這樣拒絕她,她居然生不起氣來,心裏反而冒出透明的輕盈的泡泡。他不想她離開。但,她真要一輩子在這裏?叔叔沒有蠱玉怎麼辦?爸爸媽媽怎麼辦?
真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啊!
她“哐當”一下倒回榻上。
多烏相越剛走出含元殿,就看到襄歸昭和。她施了拜神之禮,抬頭道:“王上,該去離恨天了。”
多烏相越像是沒聽見,直接越過她,往明馨園去。先朝的蠱王每天要去離恨天看視,形同視朝。但多烏相越成王後一直沒有去。
昭和知道他在記恨她身具天聽靈力卻沒有聽出多烏相蘇的真實想法。可是那個時候的天聽並不是萬能啊,以多烏相蘇的靈力,想要隱瞞某個想法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身為蠱王而不履行蠱王的職責,作為聖女的她有必要提醒。
因為私人的情緒而影響整個國家的運作,這個蠱王……讓昭和歎了口氣。
第二天,昭和聯合其他兩名司主恭請蠱王上離恨天。蠱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下臣們有點心驚膽戰地看著三位司主——新任蠱王的脾氣高深莫測,一向不願聽到“離恨天”三個字,萬一發起火來,絕不是他們能夠抵擋的。
但這次蠱王沒有拒絕。
“總是要去的吧。”他在路華偏閣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點苦笑,“既然坐在這個位置上,就得去那個地方。”
離恨天上霞光流蕩,隨著蠱神下降,天聽完全蘇醒,昭和已經先一步在上麵恭候,看蠱王踩著蠱雲冉冉而來,身邊帶著麻懷西。
昭和說:“你大約是古往今來第一個到過這裏的人族。”
懷西笑笑,但這笑容有點幹澀,沒有平常的靈活勁。她的神情和多烏相越的神情很像,臉都有點白,眸子都格外黑,來到這裏,視線不敢放開來看。她不知道這絕頂的空間是怎樣,但是,隻要想到那個人是在這裏離開,心裏就不是滋味。
也許對蠱人國的民眾而言,離恨天是高不可及的聖地,但對於他們來說,它是那個人的墓地。
沒有得到像平常一樣的回應,昭和想緩和氣氛的想法失敗了。
多烏相越淡淡道:“開始吧。”
昭和點點頭,雙手持滿,麵對上空劃下繁複的行咒。煙霞像流雲那樣被打開,在昭和的吟唱聲裏,露出渾圓光潔的底子。吟唱的最後一個尾音裏,多烏相越的手遙遙在虛空中按了按,那片光幕起了波動,慢慢地有了五色,有了形狀,最後平靜下來,倒映出在底下站著的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