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下半年吧,一天黃昏,和一個寫小說的朋友坐在陽台上聊天。那是一個非常好的黃昏和一個非常好的陽台,可以看見鳳凰山半山腰廟宇頂上金黃的琉璃瓦,也可以看見立新湖碧翠的湖波。現在想起來,那更是一個金黃且碧翠的聊天,我們聊到各自要寫一個小說。在此之前的漫長時間,我們均陷在無從下筆的惆悵裏和俗務纏身的倦怠裏,不知寫什麼,也不想寫什麼。那天晚上,我們卻相約寫起來,他說了他的故事,我也說了我的故事,都為自己的故事激動。
那天晚上,朋友走後,我打開了塵封久矣的電腦,新建了一個“天堂凹有落/長篇小說”的文檔,還列了一個長長的人物表。在列這個人物表的時候,一個個鮮活的麵孔迅速地轉到我的腦子裏,都是我見過或者聽過的一些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他們像春運時廣州火車站站台上的歸客,推搡著要擠上“天堂凹”這部返鄉的列車。但因為承載量有限,我無法一一接納,哪怕有些人也嘴銜車票,我也隻能推開他們,請別人去抒寫他們的命運。
上了我這趟列車的都是我非常熟悉的人,德寶、小四川、福林、雪梅、春妹、李元慶,等等,他們要麼是我的鄉黨親戚,要麼是我的工友同事,要麼是我的采訪對象,要麼我曾從別人的嘴裏聽過他們的故事。當然,在後來的寫作過程中,由於人物命運安排的需要,我對那天晚上列的人物表進行過多次調整,將一些際遇雷同的人進行了合並,也拿掉了幾個雖然可愛但無足輕重的人物,也加了些虛構和臆測的東西,所以,哪怕是被我寫進了小說的讀者,現在要想從小說裏尋覓自己的影子也有些難度,我躲在一邊偷偷地笑,得意於自己的小聰明。
盡管如此,在這裏,我仍然將這部小說當作還原真實的寫作。這也是我在創作這部小說之前對自己許下的一個願。小而言之,這是我個人追求的寫作風格,我崇拜現實主義;大而言之,我願意書寫一部能真實反映打工群落30年生存狀態的“時間簡史”,我想重新追索像韭菜般割了一茬又一茬的打工者的命運軌跡,還原他們這些年在深圳這塊土地上行走、謀生、掙紮、沉浮的路線圖。唯其如此,在書寫的過程中,我盡可能地舍棄虛華浮幻的抒情因子,也盡可能舍棄搖曳生姿的文學手法,甚至盡可能舍棄斑斕精美的詞句,以近乎白描、近乎攝影、近乎流水式記錄的方式去講述他們,展示其粗糲、鄙俗的生活原態,讓人記住深圳的曆史上曾經生活著那麼一大群叫作農民工的人,他們以自己的青春和血汗喂養著城市,等城市的翅膀硬了,他們卻頹然離去。
需要指出來的是,上述的情況也並非深圳孤例,幾乎世界上的每一座新興城市的崛起都要以犧牲一代甚至幾代人的利益為代價,而且,本書所錄亦並非旨在揭露和控訴,它隻想告訴讀者,深圳有另一種活著,有另一種洋溢著生命之美卻似乎被排除在主流之外的活著。
趁這個機會,我也想說說“天堂凹”這個名字。天堂凹源自於東莞塘廈的一個叫作天堂圍的地方。十好幾年前,在我最失意的時候,我曾經在毗鄰天堂圍的深圳觀瀾牛湖上過幾天班,夕陽西下,心愁煙起,看著路牌上醒目的“天堂圍”三個字,令人向往。我至少有兩個朋友以“天堂圍”作標題寫過文章,包括那個寫小說的朋友,我不好再撿現了,就易了一字,謂之“天堂凹”。我喜歡這個名字,深圳是天堂,我們生活在天堂的缺口上。
本書出版之際,正值全球性的金融危機爆發,看新聞說,由於不少工廠倒閉,很多打工者被迫踏上歸鄉一途,離開了“天堂凹”。這亦暗合了我小說的結尾,小說家言能否成讖一哂。
郭建勳
2008年12月1日於鳳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