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翩翩美少年,誰知烏紗罩嬋娟。
倜儻風流能文武,情深似海路途艱。
弱水三千隨風逝,終有靈修駐心間。
但為天下身世苦,自古江山美人難。
元朝末年,各地群雄紛起,唯紅巾軍勢大。
紅巾軍之中,又以朱元璋和楊惑兩名壯年將領呼聲最高。後朱元璋稱帝,楊惑受封南粵王。不過三年,楊惑起兵抗明,中道而亡,其子楊繼開子承父業,推翻明朝,改國號為民,定都金陵。
民朝帝傳五世,承二百年江山,至嘉宗朝,丞相齊公賢與大將竇勝凱起事,推翻民朝,以長江為線,平分天下。然竇家祖籍揚州,故以半個巴蜀相易,定都揚州,卻以蘇州為陪都。北國定都金陵,故南北二國在二都國界花了好一番工夫修建了縱橫繁複的兩國邊界。
北國隆嘉十七年初秋,七月初八。今歲適逢隆嘉帝齊公賢六十大壽,恩科秋闈開考。
天色仍是昏暗,建康貢院門口已經聚攏了許多人,熙熙攘攘,大多是頭戴綸巾的讀書人,也有時刻伴著他們左右的小廝,人聲鼎沸,氣氛熱烈。盡管見不到半滴血,科舉仍然是個戰場,十載寒窗苦讀的士子都在這裏,摩拳擦掌,期待著可以躍過龍門。
一個素白布衣的書生獨自抱著書箱,等待著進場赴考。若有細心人朝他看去,便可發現這人,麵目清雋,目光清冷,一雙眸子深不見底,在黎明前的黑暗裏更是叫人看不清。他不似其他士子一般,高談闊論、滿目豪情,隻是獨自呆在角落處,一副深思出神的模樣。仿佛麵臨的不是科舉考試,而是哪個嚴苛的先生打算考考他不上進的學生,叫人懷疑他是不是也是借著恩科的名頭來考著玩的。
科舉於我,隻是諸多出路中的一種罷了。他想著,散漫的情緒愈發流於表麵了。
正在書生沉思得出了神的時候,一個個子稍矮他一些的清秀少年撞上了他。書生眉頭蹙起,卻是不欲計較,隻側了側身,冷聲道:“兄台小心些。”
孰料,那人卻氣勢洶洶地開了口:“喂,說得好像是我錯了一般。人這麼多,你個呆子,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這兒,找打啊!”聲音凶悍,卻是稚嫩得緊。
白衣書生蹙眉抬頭,仔細打量著撞著自己的少年:也是一身讀書人打扮,似乎是對於正在發愣的白衣書生擋住了他的去路表示十分不滿,便斜擰著眉毛與書生對視。
眼神與他相對,書生不由得愣了。刹那之間,覺得很熟悉,仿佛在哪裏見過,然而,又是這樣的陌生。不可名狀的矛盾情愫交彙於胸前,便在書生心裏倏然蕩起一陣不小的漣漪。
少年伸出手來,在書生麵前搖晃了下,仍是凶巴巴地說道:“看什麼看,本少爺太俊俏了?”
意識到自己的神遊,書生忙定了定神,上上下下地又將那矮個子少年看了一遍,篤定了自己不認識他,當下心中頗有幾分不適意:明明是你撞上了人,卻又偏偏興師問罪於我。於是,便挑了挑眉,抱著書箱轉過身去,沒有理他。
不成想那人卻不依不饒,一副不肯罷休的模樣:“哎,不要以為自己肚子裏有幾分墨水就可以隨便撞人,我告訴你,本少爺……”沒等他胡鬧完,烏紗青衣的禮部的官員已經宣布進場了。白衣書生急忙擺脫了那無理取鬧少年的糾纏,深深呼吸,跨進了貢院的門。
科舉,開始了。
白衣書生打開書箱,在自己的號間落座,取出筆墨來,側耳聆聽主考官宣讀的試題。左丞相曹慶打開密封的命題,聲音蒼老卻遒勁有力。
字字句句入了耳,書生鬆鬆吐了口氣,提筆欲寫,眼神一晃,便看到了斜對麵號間裏的眉目熟悉的清俊男子。那男子也似是隨意一瞥,目光便定定駐在了白衣書生身上,一動不動。
目光對接時,對麵男子一臉錯愕和驚疑,清俊的麵上亦籠上了一層迷霧。書生忙低下頭,強捺著胸中波瀾,換出一副不動聲色的冷漠表情來。
考試開始了,這裏是如沙場般嚴酷的考場,容不得誰再失神。
書生提筆蘸墨,餘光向斜對角一掃,恰看見那清俊男子亦認真地寫著,終於完全定了心神,自卷頭輕輕寫下自己的名字,楊悟民。
此次恩科,是皇上為慶祝六十大壽而開的,無年齡限製,也無須有功名在身,隻要臨時考個秀才就可以了,這方便了不少想走終南捷徑的讀書人,也給了粗通文墨的紈絝子弟遊耍的機會,當然,苦了閱卷官,可是,正好卻給了一些人機會。
楊悟民隻用了半柱香時間就獲得了考試的資格,不用再考取舉人,隻要考贏了這一戰,便可以參加殿試。提筆正欲做題,眼角突然閃過一個不安分的影子,在上竄下跳。楊悟民眼角稍抬,眉毛就挑了起來,是那個撞了他卻又興師問罪的人!
楊悟民伸手擋住了眼,借著指縫再度仔細打量那個不安分的家夥。應該是個富家子,唇紅齒白,麵如冠玉,此次科考恐怕也是他無聊之中的調劑吧,見他方才行為,恐怕也是寫不出什麼來的。
那個搗蛋鬼——暫且這麼叫他吧——居然趁著考官不注意溜出他的號間。一把搶過他鄰桌的試卷——那位仁兄正昏天黑地地洋洋灑灑,哪知竟有此災禍,剛抬頭就被搗蛋鬼把帽子扣了下去,眼前一片黑洞洞,尚未見到這大盜的容貌就被搶走了辛辛苦苦寫成的卷子,換成了一張白紙。而那搗蛋鬼卻借著自己並不怎樣的輕功逃向了一旁,可憐的書呆子好不容易把自己從帽子中解放出來,舉目四望,不知所措,最終欲哭無淚,隻得重寫一篇。
搗蛋鬼還挺挑肥揀瘦的,似乎對那篇卷子不滿意,又換了幾張試卷還是沒有相中。楊悟民見他離自己越來越近了,不由得蹙眉四周看了看,那個考官究竟在做什麼,不管事麼?
前朝曾以士兵監管科考士子,北國重文,皇帝認為以號軍監看士子有辱斯文,便取消了此等舉措。總共六名監考官一共十二隻眼睛,卻要在此審查數千名士子,難免漏看不少。
楊悟民安坐己位,手指輕輕敲在素白的答卷上,頓時有了作弄那小子的想法,遂匆匆在白紙上寫了幾個字,小心疊了幾疊,然後伏案做夢周公之狀。
他果然躡手躡腳的靠近了,小心翼翼地從楊悟民胳膊下的縫隙把卷子抽走,又輕手輕腳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楊悟民伸了個懶腰從案上起身,伸手摸了摸下巴,朝著那小賊眨了眨眼。他生得甚是好看,筆挺唇薄,再加上勾唇一笑,晨光裏顯得詭異奇魅。
那個搗蛋鬼被這一笑嚇得不輕,連忙打開試卷,白淨的臉瞬間變成了紅色。他憤憤地將卷子撂下,叼著毛筆惡狠狠地盯著楊悟民。
卷上字跡俊逸端正,是橫平豎直,卻又偏瘦的魏碑,那上麵寫的是:賊者,賤也;不告而持之,賊也;抄襲者,亦賊也;考場謄卷者,抄襲也。由是可知持此卷者,為賤中之賤也!隨後寫了一個大大的“賤”字。
楊悟民斂笑朝斜對角的那個清俊男子看去,見他已經寫滿了一篇紙,便也不再胡鬧,提筆答卷。
從日出東方到晚霞滿天,一天的光陰便這樣過去了。
楊悟民起身舒展了下筋骨,不經意地朝對麵看了看。那個搗蛋鬼趴在桌上睡得正香,而斜對麵的男子卻是目帶探尋地正望著他。他低下頭,聽著收卷的鳴鑼便趕緊收拾好文房,故意回避對麵那探尋的目光,匆匆離開了考場,免得橫生枝節。
可又在秦淮河畔一人寬的小巷裏撞上了另一個“瘟神”——那個搗蛋鬼睡醒後看起來十分精神,柳眉倒豎,凶神惡煞,張牙舞爪……
“呆子,你說誰賤,敢說本宮……公子賤,你不想活了,嗯?”他抽出一把折扇,指著楊悟民,怒氣衝衝,語無倫次,活像個在外麵受了委屈回家找家人發火的孩子。
楊悟民抬眼看著他的眼睛,不講理的眼神之中確實是幼稚和天真。楊悟民微微一笑,拱手說道:“哎呀,賤者自知,不小心暴露了公子的隱疾,小生實在失禮了!”話音未落,他側身拾牆而上,意欲從上方逃脫。
“想跑?”那搗蛋鬼眼疾手快地拖住了他的腿,叫他逃脫不得,隻好一個旋身落地。
搗蛋鬼橫在這窄窄的小巷前,頗有些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楊悟民挑眉,倍感頭疼。剛才見識到了這搗蛋鬼的功夫,想必敵不過自己,不過,功夫低的人纏人的能力向來好。他可不想浪費時間,那個人說不定一會兒就會追上來出現,而自己現在還未能編出一套合理的說辭來。
一時之間,他還是不知道怎麼去麵對那個人,不過,他至少知道怎樣對付麵前的這個小鬼,最快的時間之內……用記憶中的一個方法。
楊悟民笑得含蓄,眼睛眯了起來,劈手奪了他手裏的扇子——頗有些重量,看來是鐵骨打造——隨後將搗蛋鬼按在牆上。搗蛋鬼突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不太好對付,試圖掙脫。但楊悟民卻在他掙脫之前強行吻上了他的唇,雖是輕輕一貼,卻是吻得真真切切。
方才還囂張跋扈的小少爺如今呆若木雞,身子僵硬,隨後大概是腿軟了,癱坐在地上,全然沒了霸氣。楊悟民知道見好就收,急忙在他發呆之際疾步走了,免得這個霸道的小家夥一會兒反應過來。
想讓一個女人呆住的最好方法,就是,親她一下。
嗯,楊悟民瞧見了那個搗蛋鬼的耳洞,她是個女人。他頗為得意地打開折扇,搖了搖,笑得像個狐狸。
心情愉快的書生踏著黃昏蒼茫的暮色,向著自己住的客棧行去。
三日後,放榜了,楊悟民在那張長長的榜單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