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智巧過人,同時也極度愚笨。彭祖可能極度短命,夭折的嬰兒可能最為長壽……寵辱、黑白、貴賤、智愚,所有可能同時存在。可惜沒有幾個人真正聽懂了他的話,他們以為這隻是一個哲人對動蕩時代的無奈圖解。世界會不停地分出歧路,你我本應該有無限可能的未來,但不幸的是,我們一手毀了那無數可能的未來。當滔天的洪水流入歸墟,億兆宇宙轟然湮滅,一個從樹枝向樹根伸去的回環結成了。這段有大洪水的曆史被永遠嵌在了時間之樹的根部,成了未來人們所知道的曆史的一部分。未來的人們,不管哪個國家,不管哪一族裔,都會知道自己的祖先經曆過一場可怕的洪水。於是,我們隻能擁有一種曆史,我們隻能生存在一個早已被決定了的世界。過去決定現在,現在決定未來,未來決定過去。當無數新的分叉誕生,當其他宇宙奔向無窮的可能,我們——你現在所意識到的我們,隻能在這一段曆史中艱難跋涉,沿著一條固定的路線前進。因為人類自己的罪惡,我們自己給自己製造了一個生生世世永遠無法逃脫的回環。”
李陵隻覺得腦子裏轟轟作響,像有無數匹瘋馬在裏麵來回猛衝。他喃喃地道:“分叉……宇宙……天,你在說些什麼?”
蘇武將那枚厭勝錢還給李陵,道:“對大多數普通人來講,這其實也沒什麼,他們一樣生活,一樣悲傷和喜悅,一樣誕生和死去。有分叉的宇宙和沒有分叉的,對他們有什麼區別呢?可是對我們,就不一樣了。玄鳥族的存在是一種奇特的狀態,從表麵上看,我們混跡於常人中,也在這曆史長河中載沉載浮,但因跨越時間的經曆而獲得了異能,這河會流到哪裏,前方有怎樣的暗礁漩渦,我們能提前知道。我們能輕微地調整一下自己在這大河中漂流的姿態,使自己避過最為凶險的境地,隻是我們不能過多幹預,更不能改變這河流本身。
比如,為了求生,我會從地下挖掘出一些野鼠儲藏的種子,我的索需不會超過生存的必須。然而自成湯以來,多少短視的玄鳥族人,倚仗無人能敵的神通,所謀何止一餐!以酒為池,懸肉為林,裸裎相逐,長夜之飲,自以為得計,孰知攫取愈多,報應愈烈!任何突破底線的幹預,都是在飲鴆止渴,自促其亡。這一切,我都無法告訴衛律。他剛剛從希望轉為極度失望,如果再讓他知道,本來可能存在一個他和李夫人相愛善終的結果,他是一個極端的人,隻要存在一絲希望,他會不惜用死亡去求取。但玄鳥族不能再重蹈那慘烈的覆轍。我不想再次點燃他的希望又再次掐滅,那種打擊太殘忍,足以把他推向瘋狂。”
夏末的北海極美,海水是一種比天空更深邃的藍色,既深且廣,一望無際。
這是一個寧靜的中午。海中漂蕩著一葉扁舟,載著三個人。坐在舟中,放眼望去,幾朵白雲慵懶地沉垂在深藍色的海麵上空,仿佛一團團潔白的絲絮,低得好像伸手就能夠到。
蘇武接過衛律遞過來的石鏡,那是一麵平滑的青灰色的鏡子,拿在手中極輕。蘇武道:“你用過吧?”
衛律瞟了一眼蘇武,道:“你不是‘受命者’嗎?這世上沒有你不知道的事,我還以為在你的語言裏,不會再有任何發問的語句了。”
蘇武淡淡一笑,道:“測知那些事情,是需要體力和心力的。我不會存心去了解每一件。這一刻世間發生了多少事?如果有人一一描畫下來交給你,你也來不及看吧?”
衛律道:“我用過幾次,給阿妍招魂。按著少翁的法子,用阿妍的頭發燒成灰,和這鏡子一起放在露水中,阿妍果然出現了。幸而阿妍當年給我那枚佩幃,上麵有她用自己的發絲縫製的玄鳥圖案。隻是露水很難收集,我幾個月才能見一次阿妍。這些年下來,那佩幃上的發絲都被我一點點拆光了。”
蘇武拿起那麵石鏡,掂了一掂,道:“你有沒有發現,這石鏡輕得奇怪?”
衛律道:“是的,輕如毛羽,卻又堅實無比,也不知是什麼材質。”
蘇武把玩著石鏡,道:“我不是說這個,你把它浸入露水中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麼輕的東西,本應該入水不沉啊!”說完,把那石鏡往船外一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