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微言:
為了精致的寫作和閱讀
孟繁華”短篇王“書係的出版,是為了推動精致的寫作和閱讀。這一想法的萌生,源於對當下文學狀況的某種擔憂,在市場力量的推動下,消費性的寫作作為文學主流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這一被隱形之手塑造的文學環境,不僅激發了作家的市場訴求的積極性,而且也潛移默化地培育了讀者粗糙的文學趣味。這一陳述當然不隻是幽怨的拒絕或簡單的批判。而是說一種單一的文學消費觀念已經形成,文學對精神事物的漠然和對感官領域的熱衷,似乎表明文學正在逐漸退出審美領域而為快感要求所取代。隻要看看近年來流行的暢銷小說,對這一判斷就會認為大體不謬。
短篇小說因體裁的先天”缺憾“,不可能在市場上成為”拳頭產品“,但也正因為體式的要求,短篇的精致幾乎是第一要義。曾經熱愛過文學的人,大概都不會忘記歐亨利、都德、契河夫、海明威、魯迅、汪曾祺等作家的短篇作品。即便是”先鋒“、”現代“、”後現代“的作家,也不乏短小精致的傳世之作。在當下時尚的文學消費潮流中,能夠挽回文學精致的寫作和閱讀,張揚短篇小說大概是有效的方式之一。
”短篇王“需要作一點說明,列出版或將要列出版的這些短篇小說作家,可以理解為是致力於短篇創作的作家,也可以理解為在當下的文學處境中,短篇可能更精致更具文學的審美意義。但並不意味尚未列出版的短篇小說作家就不是最好的作家。這些不言而喻的問題之所以要特別提出,是因為在今天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會輕易地引起歧異甚至非議。作如是說明,倘若有議論也應該是這個範疇之外的事情了。作為主編,這當然是一種必要的慎重。請各位看官理解才是。
騰空的屋子
我的同學海棠打來電話,她說我們同學要搞一次聚會。她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呢?事實上她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還相當清楚,包括我現在在哪個部門工作,擔任什麼職務。職務是個不值得提起的事情又確實是個很值得提起的事情,特別是在少年時代的夥伴麵前,它可以改變人的記憶。
三十年很長,三十年其實也很短。我一閉上眼睛,在一瞬間就能返回到過去。
我丈夫總是帶著不信任的口氣說:那時候你才多大,好多事情隻是你後來的想象。他在說了許多次相同的話之後,我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有病,隻有有病的人才會去翻來覆去地折騰那些發黴的陳年舊事。他這樣的意思嚴重地挫傷了我的積極性,使我在許多年裏始終處於一種欲說還休的狀態。
我七歲以前是很快樂的,也許我的命運的改變是和那個在收麥子的時候降生的小女孩有關。我記得非常清楚,那些農民們都在割麥子拉麥子的旱晨,滿天滿地都被金黃色的麥子覆蓋著。太陽在那個季節也是金黃色的,大清早就帶著熱度,像剛出爐的金子。七歲是一個到處都可以發現金子的年齡。其實金子隻是我們想象中的東西,連我媽媽給我們講解的時候也是全憑猜測。我奶奶當然不一樣,她小時候家裏有金磨銀磨,也就是大財主家裏給孩子用金銀打製的玩具。但是她說金子會跑,窮人家的金子會在深夜裏跑到富人的家裏去。對她老人家的話我深信不疑,我對她的崇拜不僅僅是因為這個滿頭雪絲的老太太小時候是玩著金磨銀磨長大的,而是她身上從始至終被一種仙氣所裹罩,以至於在許多年裏我們家的生活在每一次有好一點的轉機之時,我總是在深夜裏爬起來硬著頭皮朝著黑咕隆咚的床底下觀望,我絲毫都不懷疑,某一天我會在床下或者另外的幽暗之處發現一團閃光的東西。我讓一抹得意停留在我的臉上,並且在心底響亮地哼了一聲。到那個時候我一定會讓走在我身邊的兩個哥哥大吃一驚。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離城市還有一段距離的醫院,我覺得每一次回憶那個早晨的場景都猶如昨天。我們三個人行走在鋪滿麥秸的大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口那條路對一個孩子來說極其漫長,事實上我寧可記憶永遠停留在我的少年之路上。後來的事情我每一次憶起都有一種糊裏糊塗的害羞,一直到今天。她長得真醜,確切說簡直不像一個人,鬆巴巴的小臉上全是皺紋,一身的白毛毛。我感覺我的哥哥們一定也是對這個怪物滿懷疑惑。但我卻忽略了一個問題,他們似乎把她當成了一件武器,我用眼睛觀察他們的感受的時候,他們遞過來的是一臉的挑釁和得意。我恍然大悟,這個不怎麼像人的小東西是一個女的,他們因而料定我日後的地位必將因此而發生變化。
我在三十年前紮著一雙羊角辮,穿著藏藍底子白花的小夾襖,紅褲兒紅鞋。我奶奶總是用一雙過分愛憐的目光盯著我,我在她縱容的注視裏一次次飛得很遠。我的長衣長袖元限地拉長,很像是傳說中七個仙女的飄帶。我極有可能就是七個仙女中的一個,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而滯留人間。我越飛越高,我奶奶在我的俯視裏已經變成了一個點,奇怪的是我仍然能夠看得見她在對著我微笑。有幾次得意至極的我差一點就要和她揮手告別,但我卻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突然跌落下來,一落千丈。我的夢也總是在這個時候莫然而止。我無數次地做著同個夢,我知道夢的結局昭示著過去的影子和某個事件,而我對這一切卻諱莫如深。
二十世紀末的末尾我三十五歲。我在過完生日的第二天參加了我高中時期的同學聚會。
聚會的組織人海棠現在是一個麵色滋潤的酒店老板娘。
我依稀記得起她過去的影子。她之所以在我們的同學裏印象深刻,主要是因為她那時是全體女生中穿得最好的,因為穿得好她就比較自信,因為自信她就顯得很有些特殊。她總是選擇那些有身份的家庭出來的孩子作為玩伴,她從不和我玩,因為我父母在當時是打倒對象,我們家理不富裕,我的穿戴一點都不得體。而海棠因為她的得體的穿戴,也因為她選擇的那些有特殊背景的玩伴,她自己也因而顯得很有背景的樣子。其實她的父親是食品公司的師傅,她的媽媽是一個國營縫紉部的縫紉工。
但是他們家裏很有錢,她媽媽又十分會做。自以為是,有得體的穿著,就會讓一個女孩出落得有些出類拔萃。
小時候自信的孩子,自信會相伴他一生。應該說海棠的能量至今仍然是很大的。且不說酒店的規模之大。單說她組織的這次聚會,分別二十年,很大一部分人從畢業起一次都沒有再相互聯絡過,遍布全國各地。能把這一幫人組織到一起,那絕對不是僅憑一時的熱情就能幹成的事情。結果全班四十一名同學到了三十六名。
將近五百平米的大廳裝飾得氣度恢宏,就是京城的豪華飯店也不過如此了。為了這三十六個人的聚會整個飯店停止營業兩天,如此氣派而又勞神的事是如我這樣的人萬萬做不到的。
豈止這件事情我做不到,比這更容易百倍的事情我都做不到。在接到電話的一整天裏,我都在找我們畢業時的合影照。但我挖地三尺,仍然是無功而返。後來我才想起來,是我們搬家騰屋子的時候,我把它裝在一隻盛雜物的袋子裏,後來就不知道扔在什麼地方了。有時候我就想,像我們這些被時代追著急匆匆往前趕的人,青少年時期的記憶真的如一間騰空的屋子,雜亂無章、紙屑遍地。那倉促的笑臉,就像胡亂貼上的標簽,空洞而毫無意義。
而我知道海棠是怎麼想的,少年時要強的個性始終在她的生命裏延續,而她自我感覺卻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她試圖追尋自己曾經輝煌的曆史。我還知道她是如何讓這三十六個人放下瑣碎而忙亂的日子聚合到這裏的。我敢說三十六個人處於三十六種心態,三十六個目的。
比如我,懷念年輕時候的時光、想念舊時的夥伴這個說法一點也不純粹。我在相當級別的崗位上磨而過一段時間之後,早已對各種聚會深惡痛絕,但是我卻沒有猶豫地應了此行。我對我的先生說我隻是想去看一看,實際上肯定有更深層次的內容藏匿在我的意識裏。這種我自認為隱蔽得很深的意識,在我和他對視的一瞬間似乎已經被曝光。每一次麵對這種目光我都蝶然心驚,我在心裏暗暗吃驚的是,我懷疑我嫁給了另外一個自己。他這個人和我一樣,能夠洞穿別人的心底,任何思想在他的注視下都會昭然若揭。
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心態、什麼樣的目的,大家來了,大家真的聚到一起的時候開心卻是真實的。於是矜持地坐在他們的後邊,在這幫人麵前我永遠都不能夠讓自己釋然,無論過去了多少年,也不管各自的變化有多麼深刻,在這些人身上我永遠都能尋得見自己那時的影子。當他們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強烈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我和他們不一樣,永遠都不能一樣。我在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就發現自己有了被人稱之為特異的那種功能,隔著衣服和皮肉我能看到所有人的心裏去。被我暗暗崇拜著的一個小男生,當時被學校樹為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這個小男生常年照顧一個孤寡老奶奶。我對他可以說佩服到了五體投地的程度,那時我們才是多大點的孩子啊!我慚愧自己既沒有那樣的勇氣,更沒有那樣的毅力。我和我的同學們曾經作為受教育的對象被老師帶到那個老奶奶那裏參觀。不足八平米的小屋,充斥著一種怪異的氣味。那個肮髒的老太太的可怖的模樣讓我強忍著才沒有當眾嘔吐,卻足足做了一個星期的噩夢。可我的小同學卻能夠常年照顧這樣一個人。他長得很醜,可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像英雄一樣高大。我曾經寫過一篇作文,我身邊的小英雄。就是這樣一個英雄,我在有了那種特異功能之後卻發現他內心裏卻比我更加厭惡那個老太太,他甚至詛咒她早一天死。我從那個時候就過早地明白了什麼叫唯心。
我在秋天的一個午後在鐵路的道軌上放上一粒石子兒,然後看著一列火車正常駛過口我的心態極其複雜,我隻是做了一個試驗。此後的日子我看見了許多個孩子在天真可愛的表象之下,包藏著許多個不為人知的邪惡。我沒有朋友,我總能在他們對我笑的背後看清楚他們的內心的真實,我因而擔心他們也會突然有一天看清楚我。
在一個心情不錯的早晨,空氣很好,陽光很好,小鳥唱得也很好,我卻很突兀地把半塊磚丟在我的小哥哥腳上。很可能我當時什麼都沒有想,也很可能一切都是經過深思熟慮了的。
或許隻是失手掉上去的,或許是我居心巨測,想看一看一個人被擊中腳背後的表情。反正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心態我都被媽媽大罵了一頓。媽媽蹲在小哥哥麵前關切的樣子又讓我生出一些嫉妒。我媽媽是個一般情況下輕易不流露內心情感的女人,她不是一個專職的家庭婦女,卻是一個兼職的革命幹部。她的百分之六十的精力給了革命工作,百分之三十的精力給了家務,百分之五的精力給了我父親,隻有最後百分之五才是我們的。我們也不能因而說她不是個好母親,一個職業婦女,要照管四個孩子的吃穿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養兒方知父母恩,後來我隻養了一個女兒便嚐夠了做母親的滋味,我媽媽的辛苦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可那時我多少是有些想不開的,我有些怨恨我媽媽,她在下雨的日子為什麼從不到學校為我們送上一次雨具呢,哪怕隻有一次!在無望地等待雨住的時間,一個孩子的心情比天空還要灰暗。
在我腦海裏反複出現的畫麵,卻總是媽媽撫慰被我砸傷了腳背的小哥哥的姿態。這姿態讓我陡生妒意,我寧可那被弄傷了的是我。可即便是我,我媽媽又會不會流露出同樣的關切呢?為此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陰謀受一次傷,可每一種方式都讓我躊躇,我不忍心弄疼自己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我隻好寄希望於生病,發一次燒,生一次在疾。那個時候非常流行症疾,幾乎每天都有小孩患這種病,我卻一次也沒有患過。也真是奇怪,那時從沒有人嬌慣我們,我們的身體卻出奇地健康。後來的日子裏我倒是真的生過一次病,高燒到四十多度,至於我媽媽對我的態度我卻一點記憶也沒有了。隻記得病好之後,我非常地想吃肉,夜裏睡不著,盼著在夢中能吃到一次雞或者魚,可那些吃的東西卻一次都不肯夢。現在我什麼都不想吃,卻常常夢到許多吃的場景,可見連夢這個虛幻的東西都是嫌貧愛富的。難怪我奶奶要說,金子是會在深夜裏跑到富人家裏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