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失憶(1 / 3)

『中國版本的月圓之夜——隻開了個頭,並不是恐怖絕望的末日——那紅顏禍水拜月而生,你看她要來了……』——《狐狸拜月》

失憶

有一天,自報上看到署自己名字的稿子,吃了一驚:咦?我寫過這樣一篇稿?我怎麼一點都沒印象?我都記性竟已壞到這個地步?那種愕然驚嚇的程度不知如何說得清楚。

——就像一個人在街上拾到一個錢包,發現裏麵的相片是自己。就像一個失憶的人質問他過去的情人,你敢肯定認識我?我真的是某人?——非常之疑惑、迷惘和恐懼。

後來細細地讀稿子,很像是很努力地去招引和聚攏自己散去的三魂七魄。旁邊的打字小姐笑我:“你難道是在昏迷狀態下寫的?寫得太多糊塗了?”不會不會,我這人有自戀情結,自己寫的,一定記得胡謅了些什麼的。莫非時離魂狀態?這個想法差點將自己嚇得魂不附體。

終於想起來了,這篇稿子是睡眼惺忪地趕出來後立刻交給編輯送電腦房的,自己沒有留底,也沒有校對,過後竟然忘得一幹二淨……看,還沒睡醒,真的是“離魂狀態”。

終於又想起來,多年以前,半夜裏曾接到過一個人酒醉之後長途電話:“嫁給我,嫁給我……”那時候年紀小,睡眼惺忪地答應說“好”,放了電話馬上又睡著了。

怎麼會想起這件事?多少年前的事情,現在因為一篇稿子的失憶,才突然想起來。有過這樣一回事嗎?大家都處於離魂狀態,做不得數的吧?況且……現在才想起來,嗬都已經過去了呀。

快樂小姐

春節的時候,朋友打來長途問起我的一張舊香煙招貼畫,她曾聽我說得眉飛色舞,之後在北京的舊貨市場撿破爛時強買強賣地俘回來。

在舊貨市場,一是不懂,二是覺得貴,也隻能是撿破爛了。看著同去的外埠朋友狂買,氣得直喊打倒帝國主義資本主義,衝著正熱情萬狀的店老板說,賣吧賣吧,讓資本家破產吧。

最後買回一張哈德門的香煙招貼畫。早就看上了,等了兩年,終於它們跌價,加上“資本家”朋友買了數隻古董表,於是低價強買得逞。那是一幅曖昧的畫,兩個良家女子靠在一處,其中一個翹著蘭花指,極不老練地夾著一根燃著的煙。招貼上的文字:“她倆說——吸來吸去,還是他好。”

倒像是兩人點燃了煙懷念一個抽煙的男人。她倆是誰?舊時紅牌阿姑?姐妹?舊宅中的媳婦?他又是誰?男人或哈德門?想起著名的“雙妹嘜”,那兩個總在一處糾纏不清的無名年輕女子。

朋友中有做廣告設計的,她喜歡那些招貼畫上的文字,現在應該算是廣告文案罷。比如:“她穿著紅色的高跟鞋,真美麗。”美麗的標準登時變得天真而簡單。——那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最好玩的是做陰丹士林布的《快樂小姐》:“她何以充滿了愉快,因為她所穿的‘陰丹士林’色布是(1)顏色最為鮮豔(2)炎日曝曬不褐色(3)經久皂洗不褪色(4)顏色永不消滅不致枉費金錢。”

我喜歡那些舊東西。蒙塵的歲月過去,當時的喧囂散去,它們留下來變成了玩具,真簡單,真幹淨。

噫,我喜歡一切老土的人和事。

美食

實實在在是走到哪裏吃到哪裏。

他們說,愛吃雞和雞蛋的人,走到全世界都不必擔心。我是嗜蛋一族,三天不吃就要不幹的。至於蒸炒燉炸,自己也會弄,盒飯吃久了,一碗雞湯便幸福得長籲短歎。

而出差,去北京涮羊肉紅燜羊肉,一次餓急了跑到胡同裏幹掉一斤手工餃子,驚得男同事閉不上嘴。什麼拌黃瓜涼拌西紅柿小蔥拌豆腐熗土豆絲,都是至愛。

到了天津是狗不理,十天不換。

去西安兩次,隨著別人滿城吃,愛上孜然那種香料,羊肉串要多焙一會,多加孜然。在麻家十字吃小炒,那種小炒實際上是羊肉泡饃在鍋裏回火再炒一下,可口之極,賈三包子一吃好幾屜。還有葫蘆頭、燒餅之類的,吃得腦袋都塞住,實在是記不清了。最可恥的是光忙著吃和睡。大雁塔及兵馬俑經緯度多少至今沒搞清楚。呀對了,驢肉的味道倒是記得真切。

四川的天堂雞片好吃,他們的火鍋,最愛吃的是泥鰍,整條挾了放下去,熟後在麻油裏過一下,又香又滑。澇糟也愛,每次都吃得幾乎頭暈才罷手,恐怕再吃便醉了……西藏的血腸,大嚼得令搖滾戰士們側目。

還有東北菜——酸菜粉、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韭菜匣子、大白菜凍豆腐湯。他們說,你怎麼盡愛吃大老爺們的菜呢。

去杭州便叫東坡肉,一口氣幹掉四份,服務員們都笑嘻嘻地看著,有一家店是溥傑題的招牌,忘了店名,一大海碗的餛飩,記得是好吃。再有一次吃到的八仙過海湯,蟹黃汁澆鱖魚,那一大桌菜加上女兒陳,吃得舌頭都幾乎吞下去。斷橋殘雪旁有一家店,落地地玻璃,那裏麵有一道香炸河鰻,不知裹得什麼香料,味美得瞪著眼睛,半晌才語無倫次地說,簡直吃到了杭州少女的清甜鮮美。

去得上海,先是吵著吃大閘蟹,後來反倒是覺得熗蟹熗蝦更美,紅燒及煮湯的百葉結、泡飯及蛤蜊。還吃到一味鹹蛋黃煨羔蟹,也是又膩又好吃的美味,三年都記得。原來浦東八佰伴剛開張時樓下有一家意大利的麵館,香膩得不知形容,第二回一出機場便衝過去吃,就覺得不如剛開張時的味道正了,仿佛清淡了些,不膩了——反而覺得不甘心。

麵食也是愛吃的東西,陽春麵、雞湯麵,還有米粉。廣東的河源粉絲、桂林米粉全都吃得津津有味,出差一回來,便叫囂著要炒河粉之類。西餐時的小麵包,熱且軟,夾著一整塊的牛油吃。

這一段一直時興吃生的,三文魚龍蝦象拔蚌一類,現時幹脆連羅氏蝦都生吃了,中國人生吃起來也不得了,自助餐上,一盤子便端走一打生蠔,一個人悉數幹下去。西餐的龍蝦,有一次吃到以芝士及呂宋芒一起焗的,時隔五年也一直記得。

至於廣東菜,從小吃到大,大概快成精了,也沒有厭過,再數下去,恐怕要分別列出湯譜粥譜一路下去,又要分潮菜客家菜之類,想來是頭暈的。

況且,列了這樣一大串食物單子,還是沒有能夠數完愛吃的東西,這樣的口味,也是真夠亂七八糟的了。隻是我想,倘是愛吃的東西就這麼多,那麼這個人還是很愛這個世界的吧?起碼她對於物質世界,還是挺熱愛的。

老饕

你聽說過“老饕”這個詞嗎?形容狼吞虎咽舉案大嚼之人……我想那說的就是我。

每次坐在飯店裏都是饑腸轆轆的,或者說我總是在餓得眼冒金星的時候才殺奔飯店——我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美食家,聽說那是一幫肚子不餓還心平氣和地坐在飯桌前一頓細嚼慢咽的家夥。

物以類聚,吾和吾的狐朋狗黨們一到飯店,點菜的速度完全以光速計算,令人氣憤的是他們的上菜速度通常卻以世紀為單位,即使你要的是一碗白飯,也弄得好像是在你點了之後他們才開始去種稻子,令你懷疑那碗美妙的白米飯是否要等到明年才能夠大駕光臨。

以上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而你又一直咽著口水眼巴巴地瞅著鄰桌香噴噴的飯菜接二連三地被端上來被津津有味地又吃又喝,實在是一件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情。

有天一位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的朋友開始向服務小姐呻吟:“小姐!”沒人應。“大姐!”還是沒人應。朋友遂絕望大叫:“姑奶奶!”服務小姐終於被驚動,待她款款而至時這位已然被餓得發昏的朋友有氣無力地告訴她:“我們的飯呢?我們的菜呢?我們已經等了三百年……你們的飯店要餓死人啦!”說罷頭一垂作昏厥狀。小姐失笑,終於飛快地針對這桌餓殍采取了緊急搶救式的上菜措施,總算沒有出太大的亂子。從此“飯店餓死人啦”成為口號,被一群老饕在大中小飯店裏用於努力催菜。

潔塵

潔塵,原名叫陳潔。

把自己姓名的諧音顛倒過來起個筆名也沒什麼奇怪的,但是選字選得有點怪。潔淨的潔,灰塵的塵。

當年見到的潔塵是個大眼睛的漂亮小姑娘,依稀記得她興致勃勃地領著我成都一日遊,她還抓了兩個壯丁跟在身邊以壯聲威。不知道她現在書中記敘的那位時不時出口便是警句的丈夫是否當年那兩個翩翩天府少年中的一名。

潔塵一直寫點兒稿,不算勤快,可也不算太懶。然後……然後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一組稿子,開始大大地驚豔了,誰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變成天鵝的,但於我來說是在收到那組稿子那天開始。然後我們就一直以副刊頭條的待遇來編發她的幾乎每一篇稿子,因為,以編輯的口味來說,那是一些頗為精致到位的稿子。

讀者的眼睛也是雪亮的,很快就有讀者來信,說潔塵姐姐是她的新偶像、希望多看見這樣的文章,雲雲。基於懶的緣故,那些信還沒有轉給她,順便在這裏向她轉達。

怎麼說呢,因為是在早些年認識她的,我至今不能將當年的印象和她現在的稿子完全吻合在一起——這樣一些有點兒透著危險的機智和細密的文字出自那率領我們滿街亂吃的小女孩之手?她已經開始老練地說:“德國女詩人薩拉·基爾施有一句詩,‘我這個晚生的女人險些遇上醜聞’,妙不可言。是的,我們這些晚於浪漫時代出生的女人一往情深去做的事情是把事情弄砸,好在,冥冥中有些搭救,醜聞避免了,退一步,成了緋聞。”

“好像所有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都開始檢點自己了。”

“我的一個刻薄的同事說,女人三十到四十這十年是活得最精彩的,到真的開始老了,也就開始令人無法忍受地蠢了,尤其是女作家,蠢得個一瀉千裏蔚為大觀……”

我看得大笑了很久。

“沒辦法,我隻能等著變蠢了。”在《識破》裏,她一邊吃著大橙子一邊這樣下結論。

但她仍然做著女作家,帶著這種警醒,繼續編織出那種細密的、有光澤的、而又給我們帶來閱讀愉悅的文字。

在《黑色圖騰》裏她說:“在這流光溢彩滴溜滑膩的末世風景裏,一個沒有光澤沒有表情的女人,黑得讓人想落淚,這種事情的實質是──我們遇到了圖騰。”

我也隻能自說自話地替她解釋說:“在這流光溢彩滴溜滑膩的末世風景裏,一些沒有光澤沒有表情的符號,仍然讓看到它的人想落淚,這種事情的實質是──我們遇到了文字。”沒辦法,當一個人不斷地寫出這種細致綿密的文字並以此為樂的時候,我們隻能說,那是因為愛上了文字。

而在這樣一個逐漸以圖像思維代替文字思維的年代,我總擔心,這樣太細密的心思和文字是很容易會被辜負的,因為,很多的年輕讀者已經開始喜歡看圖片,對文字隻是匆匆瀏覽,而對精致文字的閱讀,是需要某種閑適和情調的,還需要某種默契。

但一切都不是問題吧,當你愛上了文字的時候,當你終於找到了如何用它們以你的方式精確地表達出你的感受的時候,你已經快樂無比。而文字所帶給我們的快樂,讓人想起陳潔的筆名那種有點兒矛盾的意味,質本潔來還潔去,然後歸於塵土——可是我們曾經以這種方式快樂過。

潔淨的潔,灰塵的塵。

小趙

“趙小姐她姓趙,趙錢孫李的那個趙。”這是一句廢話,可是曾經被何勇唱得很好聽。

小趙是北京姑娘,身材高挑挺拔,性格生猛可愛。當然這是在我認識她之後才知道的。後來還知道,小趙不僅稿子寫得好,又會當MTV的編導,還會寫歌彈吉他,高興了就給男朋友唱上一段,是真正的才女。生活裏的小趙是天生的衣裳架子,每每穿得叫朋友們眼前一亮,賞心悅目,為美化市容身體力行地作了貢獻。小趙愛聽段子,聽完了還熱衷傳播,這就把飯桌上的氣氛搞得極為熱烈,同時也就促進了京廣兩地的民間文化交流。小趙喝多了的時候會說英文,後來才知道,人家就是學英文的,而比較難得的是,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罵罵咧咧地全是一口京片子。

認識小趙,是因為那時她在唱片公司做文案,而我是娛樂版的編輯。當年唱片業紅火,造星運動轟轟烈烈,大大小小的唱片公司少說也有上百家,編輯們每天都會收到各公司文案寫手們寄來的關於新老歌手們的天花亂墜的文字和花花綠綠的照片。

小趙那時候,就負責給他們公司的歌手們炮製那些天花亂墜的文案,還用真名的諧音給自己起了個挺容易讓人胡思亂想的筆名,叫趙雲逸。她是後來才用趙趙這個筆名的,在這裏向大家揭發一下——不過,小趙的文案,在當年的上百文案之中,我覺得是最好的——看一個人的稿子,有沒有才氣是看得出來的,而是否用心去做,當然也看得出來。

小趙一直覺得我對她不錯,把我說得跟個活雷鋒或者大傻子似的,其實,她若試試連著飛我三期稿子,她肯定會看到人間比較猙獰的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