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記得一句古詞,那句古詞很惆悵地問:『昔日青青今在否?』而當我們偶爾地回首眺望自己的少年時代,我們就會發現,歲月是這樣寂然無聲地疾馳而去。
——《昔日青青》
綺夢華年
花一樣的年華,是多夢的時節。
那時候坐在左邊一行的黑班長大聲嚷出難題的解法之後總是很高興地看看我,坐在我右邊一行的高個子文體委員時不時看過這邊之後總是在草稿紙上畫速寫。
那時候我們高中的男生女生不說話。那時候男生們給所有的女生起外號,在教室裏大聲地用這些自己發明的密電碼講來講去,女士們也給所有的男生冠以花名,放學路上嘰嘰呱呱地說笑。
幾乎所有的女孩子都說黑班長不是東西,眼睛不老實。黑班長黑,瘦,黑得十分出類拔萃。眼凹,大。大嘴。他做班長是因為除了語文之外所有科目的考試成績都總是第一名。
其實不適合,他在科室上不等老師提問就大叫大嚷地講答案,屬擾亂課堂紀律的行為。因為他弄得我老是聽不清老師解釋為什麼要這樣解題,所以在他嚷完後很高興地看過我這裏時,看到的往往是一個白眼。他每每和眾男生課間踢球踢得頭頂冒煙地衝回教室上課,與安靜聽課的課堂氣氛很不適合。但他仍是各位老師的寵兒。
然後臨到高考前的兩個月,這位班長居然說服班主任同意了全班去天鹿湖旅行,以“調節臨考前的緊張”。去旅行的前一天晚上,我看見黑班長在我家附近的麵包店周圍鬼鬼祟祟左顧右盼地溜達。
旅行的節目是劃船遊泳。黑班長咋咋呼呼一陣後,很公平地把我分到了他們的船上。之後他們幾個男生撲通撲通地跳進水裏。跳水的姿勢很不雅,四腳亂踹,缺乏訓練。之後黑班長齜牙咧嘴地爬回船上,說不得了啦抽筋嗨呀疼死我了遊泳健將你說我該怎麼辦哪。隻好告訴他。之後他又說這招真使得不愧是遊泳健將啊等等。我最討厭的就是人家說我“健將”,好端端一個人被叫得別人一聽還以為我膀闊腰圓虎背熊腰,於是又狠狠白他一眼,他還是渾然不覺囉囉嗦嗦地在那裏歌功頌德。
旅行回來後班上居然有前衛分子開始互打招呼了。然後黑班長目標明確地對我進行一幫一、一對紅的活動。
“你的作文怎麼會寫得好的呢?”他這樣嘿嘿地進行他的開場白。我實在沒有耐性研究數理化,去問別人,別人又不說到點子上,麵對這樣的盛情,心想:這可不是我先和男生說話的。就試著問了一題。他講的使我很明白。
但仍然怕和男孩子講話。如果高考成績又考不好,怎麼回去向母親交代呢?那時候不知是一種什麼氛圍教我們認為和男生說話是件壞事。後來,不少女孩子也紛紛問他題目了,咱芳心大慰,心想最好全年級的女生都來問他,那樣就不是我一個人和他說話了。
然而他常常在晚自習時就伸腦袋過來笑嘻嘻地主動問我會不會做題,他這麼幹的次數多了,漸漸地女生在放學路上罵他不是東西眼睛不老實的話我就聽不到了。我有些尷尬,開始黑口黑臉地對他,他倒是不太覺得似的。這樣下來,就漸漸有些得意:“我又沒要你教我,是你自己死乞白賴要教的麼!”就一起玩羽毛球,在學校的大操場上。就一起騎車放學。就不去飯堂打飯,說:“我想吃拉腸。”他就會騎車飛快地跑到不知哪裏用我的搪瓷飯盆去裝滿一碗淋著燒鵝油的熱氣騰騰的腸粉回來,剛出籠,很香。
然後我們就念大學了。他在華工,我在中大。考大學時我的數理化成績幾乎要超過他。然後我的脾氣就壞了。那個年紀,認為如果真的喜歡自己的人,怎麼對他,他都會喜歡,應該是可以赴湯蹈火的。於是每一見他臉就黑下來,找借口吵架,跺腳。雖然對他惡劣,但還是不同別的男生講話。真不知道這莫名其妙的貞潔觀是從哪裏來的。
也寫信。寫信時無端地被臆想所放大了的如詩情懷所傾倒,自認字字珠璣,篇篇佳作。然後煩惱。其實一星期不見有什麼煩惱?然後痛苦。吵架是我自己挑起的,每次大獲全勝,也不知痛苦些什麼。但是那時是很認真地做著這些事情的——認真地沉浸在想象出來的偉大浪漫之中,認真地去煩惱,認真地去憂傷,認真地去落淚,認真地去痛苦。
後來,終於明白是不愛他,就分手了。隻是回到熱熱鬧鬧的西關,聞到燒鵝油的香味,就會想起多年以前一個勤懇的男孩為他心愛的小女生買晚飯的故事。隻是午睡睡得很沉的時候,就會回到青青的大學校園,看到陽光下笑得燦爛的健健康康的男孩,笑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就想起自己青青時的歲月。就會遺憾那時沒有溫柔地待他。
速度的感覺
年輕真好。
年輕是看到外麵陽光燦爛就想蹦出去瘋玩的日子,年輕是聽到強勁節奏就情不自禁地搖擺身體的日子,年輕是肯吃苦在球場跑道上揮汗如雨的日子,年輕是渴望遊泳長跑網球跨欄樣樣冠軍風頭出盡的日子。
年輕時想象將來的前途溢彩流金,鮮花鋪滿,年輕時總是希望夢想成真,並且缺乏等待的耐心。
年少時夢想著日後能夠考上名牌大學,夢想成真了。
年少時夢想著日後能夠長得纖腰一握,夢想成真了。
進大學後夢想能夠變成天生麗質,夢想沒有成真。
大學畢業後夢想著能夠永葆青春,纖腰永遠盈盈一握,夢想沒有成真。
歲月在一個接一個的夢想成真和沒有成真裏慢慢地流過,在那些已經過去了的成真了的夢想裏,令我至今一想起來仍然熱血沸騰眉飛色舞的那個夢想是——一輛摩托車。
念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了一輛本田摩托車。別人都有些奇怪,對於女孩子來說這輛125C的男裝車既大且笨,一個站不穩倒下來壓死你!但我很高興,逃課去考車牌,執意要把這輛車駕駛得出神入化。我在術科練車場上很用心地學,成天笑嘻嘻的,覺得開心死了。
教練們多是大男孩,聽說我要開的將是一輛大車,就把我的已經發下來的駕照證藏了一星期,在7天內把我調教得如他們那樣在斜坡上畫的最小方格裏單手駕車轉“8”字,在刹車時將方向把和腰一扭來個急轉彎,並且還讓我開他們的越野賽車到泥地裏去打滾。被他們笑太貪玩,不怕摔反倒沒摔過,然後他們幫忙把車加滿油,放我上馬路。
我興衝衝地騎到新車上,擰一下油門,車子怒吼一聲,猛地衝出去,我被嚇了一大跳。四衝程的本田車,果然不同凡品。然後,人便在機動車道的馬達轟鳴裏茫然失措,練車場上的信心煙消雲散。
上了立交橋,大大小小的車子們正在輪番繞圈,新手不知如何加入戰陣,一愣神,胯下的本田戛然熄火。一場小小的交通堵塞因此而起,四輪車裏的司機們紛紛探出頭來準備破口大罵,但一見是隻菜鳥窘在當地,也就沒了聲音,咱在四周各處嗖嗖飛過來的一片鄙夷視線小飛箭中狼狽不堪速速打火離去。
一星期後,對這匹新坐騎已是得心應手,於是每日駕了它毫無目的地滿廣州瘋轉。不為什麼理由,隻因那樣的感覺實在太好——手執鑰匙慢慢地朝悄然靜立的車子走去,開鎖、打火、加油、掛檔,在發動機沉悶結實的轟鳴中有一種遠走天涯出征在即的氛圍。然後,這馬力強勁反應靈敏野蠻而又柔馴的機器,吼一聲馱你飛馳而去。
潛意識裏把這桀騖難馴的車子當馬騎。那時街上的摩托車少,大家又不用戴頭盔,於是馬兒載我跑遍廣州的大小馬路,19歲的青春在勁風吹起的散發中飛揚。少年時關於賽車手的幻想、對動感和力度的向往及崇拜,全部寄寓在這匹紅色的馬兒身上。駕摩托車時那種雙腳踏鐙雙肘向外分掌龍頭兩角的騎姿,令跨在車上的少年頃刻間變成另一種性情的人,發動機轟鳴悶響之際,高架路上迎著藍天白雲麗日當空擰盡油門一百多公裏時速呼嘯而去之際,全身的細胞因亢奮而舒張充滿,神經因準備應付隨時的突然而高度靈敏。勁風和塵埃撲麵而來之際,全世界向你轟然撲來之際,真是意氣風發,逸興遄飛。這時候,你簡直疑心自己會飛。
偶爾會把車頭的一個倒後鏡對著自己。藍天的陽光之下,飛揚的頭發和忍不住歡喜微笑的臉,算是幅絕好動感的畫,在時速70公裏的時候,是可以有餘暇瞥一眼的。隻希望映在鏡裏的畫幅和歲月,能夠永遠定格,永遠發光。未諳世事的意氣風發的青春年少時,真是金子般的好時光啊!
不過,在車速上了每小時80公裏之後,便無暇顧盼了。此刻的身心,都要投入到那風,那塵,那路,可以有所反應的,隻是身體和大腦的本能,此時若在半路突然冒出個什麼東西來,那絕對刹不住車。
或許有一些的感受,是一定要付出代價來的罷。
而且,這萬一發生的意外,在發生的瞬間極美——人飛起來,再落下去,車子仍然盡職地向前,在發覺失去了主人的控製之後,倒下,再滑向前,車輪仍在轉動。車禍的發生都隻是在一兩秒之內,但對於經曆過的人來說,那一瞬間被大大延長,正在經曆的事情緩慢而從容,像很慢很慢的慢鏡頭。
這麼多的人不聽勸告地愛開快車,不知是不是源於這種高速的刺激和萬一的瞬間時慢鏡頭般的絕美的誘惑。我有過一回這樣的瞬間,覺得很好,也不知道害怕,隻是爬起來後狼狽不堪,路人大讚說驚險萬狀。其實也不是不聽勸告,隻是在好車好路的情形之下,開車的人們都會不知不覺地加大油門。高速的那種誘惑,嚐試過後便令人情不自禁。
“電單車”和“單車”雖則隻一字之差,但其實是真的差了很遠。學會開車後騎過一次單車,簡直如田園詩般悠閑,穿長裙戴大草帽穿街過巷。
但是著牛仔褲再爬上那輛機車之後,卻又重新在馬達的轟鳴之中恢複到殺氣騰騰。摩托車的驍騰剽悍遠在單車之上,交通堵塞時,成群大兵團作戰的摩托車衝鋒搶路令你不甘人後;身隨車轉的翩然,完全是一場車技大比武。胯下的馬兒精良加油便飛,會占了很多的便宜。在這時,人車合一的感覺到了極致,綠燈一亮,眾車手們轟然而去,剩下騎病馬的主人在那裏打火,慢走,真是壯士無顏的淒涼。
開車4年,從不戴頭盔而至全副武裝,從開車漫遊的女學生而至開車采訪的女記者,期間走的路幾近4萬公裏。至今仍是偏愛那些流線型的公路跑車,那種昂首翹尾隨時準備衝鋒陷陣的動感。對於女裝的小船形狀的車子,總是不屑一顧,再值錢都覺得它蠢蠢地如航空母艦。並且因為它沒有離合器,是自動換擋的,更覺它是弱智玩具。你想,既然騎上馬,當然不能任它亂跑,非要自己去馴服駕馭才過癮的。這大概是跑車都有換擋裝置的原因吧。
記得見過廣州市內一次民間自發的摩托車大比武的盛況是在一次球賽之後。那天將自己的車同別人換了一輛車頭雙燈車身流線型的全白跑車,載一個要好的女孩同去看球。看完出來,照例開車返校。但在天河體育中心的路口那裏,坐在車後座的女孩忽然興奮得開始尖叫。
我往後一看,紅綠燈下,成千上萬輛的摩托車全部排到了停車線的後麵,四條馬路從路口開始的近百米內,通通是一色亮著大燈轟鳴的摩托車,大大小小四個輪的車子們,早就被摩托車手們的搶道超車擠到了遠遠的後麵。前麵的車手們相互對望,臉上漸漸寫滿興奮表情。
真是個壯觀而令人激動的時候——綠燈一亮,萬車齊發,一輛接一輛的機車,勇往直前,我們那輛漂亮的白馬,也衝了出去。後麵的女孩大聲地歡呼,一頭瀑布似的長發被風吹得筆直。浩浩蕩蕩的車隊一直衝到幾公裏外的一座立交橋下,一盞紅燈令我們停下了。
突然發現四周的車手們看向這邊的眼光有異。不是那種看到兩個女孩開一輛大跑車的詫異——而是微微的古怪的笑意,且並不是看我。
我慢慢地轉回頭——坐在我車後的長發女孩正滿臉得意地轉來轉去,為我們剛才賽車的名列前茅而作領袖招手狀,並且飛吻。
年輕真好。
反 叛
少年的行事,有著他們自己的準則。
那時候滿街行走的成年人衣著黯淡,麵無表情,疲憊而冷漠。在少年的眼中那都是些平庸的人,我們不要成為那樣的人。我們要過的轟轟烈烈,波瀾壯闊,色彩繽紛。我們要和別人不一樣。
那時候熱衷於練習霹靂舞,著一身黑衣,讓稚氣未脫的臉孔帶上些煞氣和陰沉。
希望成為逃課而又考試滿分的傳奇天才,偷出做試驗後的動物屍體烹而食之,氣得希望課後家裏可以加菜的實驗老師不得了,我們就覺得挺刺激,哈哈大笑。
有一次,一個電子係高班的老實男生老何追我們宿舍隨和的女孩子清文,我們就要他為我們宿舍偷電,將宿舍的電線接到水房的電路上去。那時宿舍十點半就統一拉電閘燈火管製,而女生宿舍的水房就徹夜長明。
結果老何為我們偷了電,我們集體向清文遊說老何的種種好處,促成了一段初戀故事。現在想起來那真是一種惡劣的行為,為了些許好處而集體做媒,集體出賣小女友並以此為樂。
後來,這段戀愛故事開鑼,我們又慫恿老何去課堂裏偷了一個抽屜,用花花綠綠的閃光紙包了,弄一幅蒼鷹飛翔的立體畫在上麵,畫的後麵裝上小光管,旁邊用可樂罐剪穿,弄成一個射燈的筒,說是充分發揮他的聰明才智和學科專長,教他送給清文,以紀念他的偷電功勞,以天天晚上提醒清文他有多麼的心靈手巧。
老何把那沉重的抽屜燈箱做好了送來的那個晚上,我們都樂不可支地等著參觀那個美輪美奐的奇景。好不容易,燈火管製之後,清文回來了。
她很高興地接上電源。
燈箱做得真是很漂亮,可是小光管可能有些接觸不良,在那副蒼鷹展翅立體畫的雲層後麵忽明忽暗。清文奇道:“咦——這是怎麼回事?”我們紛紛道說:“大概本來就是這樣,是閃電的效果吧?唉,真是能幹,這閃電的效果可不是那麼容易弄出來的,想讓它不閃可是比這個容易多了。”
清文“哦”的一聲,信了。
隨著戀愛故事的發展,清文每天晚上回來都在雙層床的上鋪意猶未盡地開亮那個燈箱看一會兒,那個燈箱就豎立在她的枕頭旁邊。
終於有一天,重心不穩的抽屜燈箱在半夜裏轟隆一聲大響,倒扣在她的床上,把我們都嚇個半死。清文無恙,她去約會未歸,嚇了一大跳的是我們這幫壞人。
在幹這些惡作劇的同時,我們還常常結伴在周末溜到別的大學野餐和跳舞。那時愛擦藍色的指甲油,將劉海盡力吹得立起來,塗紫色唇膏,抹紫色胭脂,弄得光怪陸離。有一次我在家裏裝扮好準備到市中心的舞廳跳迪斯科,弟弟說:“僵屍出籠了!”
戀愛故事中的清文後來也學會了惡作劇,也開始穿加大的襯衣和蘿卜褲,逃課。有一次她清理行李,將棉被裏的一窩未開眼的小老鼠掏出來,用繩子拴著尾巴,掛在了隔壁淑女如雲的生化班的門鎖上,還放了一串在公用電話機上。結果下課後聽到一聲又一聲大驚失色的尖叫,我們倒在床上笑得氣都喘不上來。
這都是些老師覺得有些頭疼的不大不小的壞事,我們留意在取樂的同時不過界,讓老師抓不住辮子,覺得那也是一種刺激。那時候覺得這些行為就可以稱得上反叛,可以拿來炫耀。畢業之後關於專業課程的記憶一片模糊,但那些興致勃勃的惡作劇的笑聲卻清晰地留在了腦海裏。
多年以後,一次我本能地繞開一群在夜色中聚集的少年走路,才想起自己也有過渴望和凡人不一樣的少年時代。
我想,少年時期的所謂反叛,無非是對即將步入正常生活的一種抗拒,那種青春的激情和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不能夠容忍自己成為一個旁人眼裏與其他人毫無二致的庸人。
雖然現在我已經知道和別人不一樣的人會令人害怕或憎惡,但少年的時候並不知道。少年的時候我用種種的行為和打扮來使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以為能夠證明和常人不一樣就是出類拔萃——其實不是的。少年的心,膽大而又脆弱。但是,那時候我有著大把的青春和激情來做種種嚐試,讓自己成為一個不平凡的人。
現在,當我成年的時候,我知道,所謂的奇跡,就是絕少可能在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我有著大段大段的日子來安心做一個平常的普通的和別人一樣的人。我已經是一個平庸的人,納入生活的常軌,開始看不慣別人衣衫不整,看不慣別人留一頭肮髒長發來反抗社會,不再心儀平日搗蛋的考試神童。不過,我仍然將少年時的反叛視作青春的記憶,盡管那不是真實含義上驚天動地驚世駭俗的反叛,而隻是拒絕平庸的一種幼稚行為。
我想,當我黯淡地老去,時光腐蝕容顏老得斷壁殘垣時,我仍會懷念著那一段日子,那是青春的記憶。我會清楚地記得,在少年的時候,我們曾經怎樣地希望自己成為奇跡中的英雄。
老唱片
我們這一代人,是沒什麼機緣聽到老唱片的真版了。我不是音響愛好者,我擁有的隻是一些從舊唱片裏翻錄下來的盒帶和CD碟,放的時候還帶著抹不去的像不潔唱片和古舊收音機發出的輕輕的沙沙聲。不過就是那種輕微的沙沙聲在提醒著這是一張老唱片的翻版,讓我誤以為聽到就是一張老唱片。
聽著這些早已在流逝的時光中作古的人們發出聲響,有一點微微的駭異和刺激,像看一些從前的默片和鬼片。像進了一間古舊的大屋,所有的物體都積著厚厚的塵,生人進來走動,在幾縷陽光的照射下有一些灰塵被驚動濺起,無力地低低回轉。
歌聲在蒙塵的舊事和歲月中嫋嫋升起,漫漫而來,舊歌也在敘說和追憶著舊事和逝去的情懷。
手裏最多的舊唱片翻版盒帶仍是卡彭特。每每聽到盒帶裏沙沙地轉出空洞的背景中的女聲,唱著《單人紙牌》(SOLITAIRE),敘說一個孤單的男人,因冷漠而錯失愛情,而致終身與紙牌做伴,衰弱地永遠玩著單人紙牌的遊戲,重重複複,痛悔無奈。一絲些微的希望自煙霧中升起,這種孤單的靜寂,至死方休。深夜,一想到帶著愴傷和少許幸災樂禍的快感緩緩地敘說著的女歌手也已然做鬼,聲音卻還常常從錄音機裏飄出來,心裏便開始驚悸。
一次和舊時同學說起這件事,她笑:“你還在聽卡彭特呢?早就不時興了嘛!……你真老土!”那個下午她眼裏滿是笑意,我被她說得很不好意思。
可是依然沉迷。《向愛道別》(GOODBYE TO LOVE)將人帶回陽光燦爛的青春校園,歌聲曲曲折折,高回低轉,那樣地字正腔圓咳珠唾玉,於是,多年以前漫不經意的許多朦朧的戀情,在今日的歌聲裏漸漸變得麵目清晰,恍然大悟,洶洶而至。但是,隻能一一清點細數,卻已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跳舞的時候愛撫我》(TOUCH ME WHEN WE’RE DANCING)令人回到大學的舞會,全是少年人聚集的暗夜裏對傳奇愛情期待渴望的心情再來,反複吟唱的“touch me when we’re dancing I want to feel you when I’m falling in love”(跳舞的時候觸碰我,我要在墜入愛河的時候感覺到你),當年青春激情在心中湧動的不能自己和難以遏製都曆曆在目。
那一刻我才會有把握對自己說,我真的有過這樣的好時光。
我對女友說,我到現在才明白為什麼英語老師們總是一致地推薦卡彭特的歌讓我們聽,我們學。她又隨和又完美,並且不朽。
一次看一部英文單本片,是個血腥嗜殺的故事。一個古堡裏年邁的老派紳士叼著雪茄,在等待殺手的襲擊,宅外全是血紅的玫瑰瘋狂地盛開,留聲機裏放出完美男聲唱的《倫敦德裏小調》。激烈的槍戰中男高音的歌聲揮之不去,時強時弱總是不絕,伴著槍聲,給人奇異詭秘的感覺。槍戰結束,老紳士殺死兩個強悍惡詐的殺手,依然衣冠楚楚,神色靜凝。留聲機裏那首古老的愛情民歌仍在不眠不休地詠歎,有一種施虐後的快感。之後我滿街遍尋這類蘇格蘭英格蘭民歌的唱片,在唱片行狂搜《夏日裏最後一朵玫瑰》、《金發珍妮》的曲目,可惜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