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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6月的一個早晨,一場大霧彌漫在遼西的田野上,九河下梢的老荒村,漸漸也被灰白的霧氣淹沒了,一片迷茫。
高大壯實的王良,二十二歲,扛著長木杆,長木杆上係掛著二十多個用高梁杆皮編成的泥鰍簍,衣兜裏裝滿了捉泥鰍用的餌料——炒熟的棉花籽。手裏還提著一捆短木棍,兩隻腳踩在濘泥的彎彎曲曲的小土路上,發出“吧唧吧唧”的響聲,在濃霧中向村外的下水窪走去。
突然,後麵隱約傳來一個小男孩的叫聲:“二哥,二哥……”
王良停了下來,他聽出是小弟王輝的叫聲,朝霧中喊道:“我在這!”
王輝沿著小路氣踹籲籲跑到王良跟前:“二哥,爹讓我請假,跟你去,怕你在水中被大霧迷住了。”
王良兩道濃眉一皺說:“這哪能?你快回去吧,可不能耽誤了上學,告訴爹,我沒事的。”
王輝擔心地說:“二哥,你可要小心呀!”
王良愛撫地摩挲下王輝的頭說,“放心吧,捉魚摸蝦,你哥能著呐。”
王輝遲疑地轉身走了。王良見小弟消失在霧中了,繼續向前走。
王良最心疼小弟,娘生下他大流血走了,沒吃過娘一口奶。
是爛熟的路,又走了二袋煙功夫,王良來到了下水窪。
老荒村這一帶處在遼河、東沙河等九河下梢,十年九澇,地裏隻能種些高杆糧食作物高梁,發一般水,淹不沒頂,水一退,扶正再培上壟,多少還能收一點。遇上好年頭,風調雨順,秋日裏,放眼一片高梁,打了葉的高梁經霜後穗頭紅通通,一浪一浪在風中湧動著。這年,家家鍋裏水撈高梁米飯可以生造。但這樣的年頭不多。
下水窪邊長滿了蘆葦,王良脫下外褲,團成一團,扔在岸邊,又將沾滿泥巴的鞋踢甩下來,穿著打補丁的褲衩扛起木杆,提著一捆短木棍向水裏走去。水有些涼,他撥開蘆葦,一步一步向水中走去。水已淹沒了他的大腿根,王良回頭望岸,岸上的樹影已被濃霧吞噬,白茫茫一片。
王良將長木杆斜插在水裏,放下一個泥鰍籠,係綁在短木棍上,抓一小把餌料放進籠中,然後插進水中。
2
王良的二叔、二嬸和堂弟王彪一家子正圍坐在炕桌邊稀裏嘩啦地吃早飯。
王良的老爹王老漢推門進來,因患風濕病,腰板有些佝僂,“在吃飯?”
二叔放下碗問:“大哥,吃過了嗎?”
王老漢說:“吃過了。”默默地坐到炕沿上,沒再言語。
二嬸說:“大哥,來,上炕再喝碗菜粥。”
王老漢說:“你們喝。”
王彪瞅瞅王老漢,問:“大爺,你是不是有啥事?”
王老漢自言自語地說:“這天邪乎,霧越來越大了,比這粥還黏糊哩。”
王彪看看灰白的窗外,說:“可不,都不能下大田幹活了。”
王老漢憂心地歎口氣,說:“你二哥一早就去下水窪捉泥鰍了。唉,……這青黃不接的日子,你二哥想捉點泥鰍到集市換點口糧。我見這霧厚得快伸手不見指頭了,這心就懸起來了。你大哥和嫂子回娘家了,我就奔這兒來了。侄兒,你吃完飯到下水窪去瞅瞅,我擔心你二哥被霧迷住了,回不來岸。”
王彪立馬放下碗筷,下炕說:“大爺,您甭慌神兒,我這就去。”
二叔捧著碗說:“你自個去沒用,咱們一堆兒去求隊長,這大霧天,多去人才中。”
王彪焦急地催道:“爹,那趕緊去吧。”
二叔說:“我這粥還沒喝完呢。”
王老漢說:“不忙,不忙。”
二叔大口喝粥,末了伸出舌頭又舔幹淨碗底。
王彪在一旁不耐煩地說:“爹,你能不能喝麻溜點兒。”
二叔下炕說:“猴急猴急的,咋一點兒也沉不住氣。”
二嬸也不收拾桌子了,幾個人急匆匆地出了屋,直奔隊長家。整個村子就二十幾戶人家,沒有官道通這裏,沿著一片葦子,有條牛車道,象根腸子,十拐九彎到鄉裏。要趕集,得起個大早,快晌午了才能趕到。人往四周抓一眼:荒涼;心裏覺得:閉塞。
霧越發重了,他們在霧氣中相隔幾步遠,隻能瞅見模糊的身影兒。王彪走在前頭,推開隊長家院子的門就喊:“隊長在家嗎?”
他語音沒落,差點撞到隊長懷裏。隊長正在院子裏站著,手拿著一根鐵棍,猶疑著要不要去場院裏敲鍾讓屯裏人下大田幹活。隊長對王彪說:“你這楞頭青,冒冒失失的咋了?”
王彪說:“隊長,我大爺家二哥一早去下水窪捉泥鰍了,怕出事。”隊長一聽,忙把鐵棍交給王彪,說:“快,你先奔場院去敲鍾,召集村裏人!”
王彪接過鐵棍轉身就往場院奔去。
王老漢他們進來了,王老漢說:“讓隊長操心了,為我們家的王良要鬧這麼大的動靜。”
隊長說:“嗨,你們咋忘了,幾年前,也有那麼一天,突然下起了這麼大的霧,鄰村有個捉魚的爺們,迷在水窪裏出不來了,陷進泥水裏,最後不是去見閻王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