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國東宮。
太子丹與荊軻的頭顱相對。
琴姬蹣跚而來,來認領自己的丈夫。
她一步一步走近人頭,一點一點確認人世可笑。
她用斷臂把那顆頭捧進懷裏,笑:“我沒了手,你隻剩個頭,倒是天造地設呢。”
荊軻的嘴角竟殘存一抹蒼白的笑,仿佛在答:是。
血水冰涼,涼意穿透衣衫,如刀刺心。
砰——她忽然將頭顱摔到地上,狠狠踩了幾腳。
“要死了還假惺惺娶我!騙我一夜身子用不著費這麼大周章!禽獸!”
太子丹眉微皺,抬眸看她,三分癲狂七分楚楚合成十分魅惑。
這本是他的女人,被他親手送上荊軻的床,最後得了一場空。
女人在離開他之後,從溫順的羊變成了有血有肉的人,敢於出人的嘶吼:“他是禽獸,你——禽獸不如!懦夫!你恨秦王,為什麼不自己去?!要他替你送死?!求他也可以!憑自己的能耐啊!用我來買他的命算什麼本事?!”
燕丹本在崩潰邊緣,被這咒罵摧毀理智,轉瞬由優雅的王子變作躁怒的暴徒。
“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就是我賞他一個玩意。一條母狗,還以為自己能值一條人命?你全身上下,買他一根手指頭都不夠!”
“是啊,我不過一隻母狗,也不是知道是哪條情的公狗栓了我這隻母狗整整七年!”
燕丹抬手一掌,琴姬撞上宮柱,出一聲悶響。
柱子上拴著鐵鏈,鐵鏈上拴著清河。
鐵鏈滋滋作響,清河怒火中燒:“你以為你是誰?生在王侯家就當自己是個人了?!你不過就是一條閹過的公狗!隻敢在自家窩裏吠!有本事出去咬人啊!沒種的下等貨色,你全身上下買大哥哥一個指甲蓋都不夠!”
燕丹氣得嘔血:“你也有臉在這上躥下跳?!”
他取鞭狠狠抽打,清河被鎖著躲不掉,疼得打滾嗷嗷直叫。
琴姬倚柱冷笑:“真替你害臊,找不了秦王算賬,就害一個無辜的孩子!呸!”
“無辜?!你男人就是被她害死的,你長點腦子好嗎?!”燕丹拽著琴姬拖到清河麵前,抓起頭讓她細看:“看清楚了嗎?她是秦王的長女!她的養父是秦王,她的養母是秦王妃,她的兄長是秦國將軍!荊軻和秦王,你問問她,她選誰活?!”
琴姬滿是疑惑的眼神對上清河天真無邪的眸光。琴姬眼裏的清河聰明伶俐,讀得了詩書文章,下得了廳堂廚房,痛人之所痛,樂人之所樂,哀人之所哀……
琴姬不知,清河這麼美好,是因為琴姬自己善良純美。清河是一麵鏡子,人怎樣待她,她便怎樣待人。麵對琴姬真誠的眼,清河喪失所有騙人的本領,淚眼朦朧地垂下頭去。
“哈哈哈哈……”琴姬複又癲笑,轉頭直視燕丹:“你以為我傻。她選誰,跟荊軻的死有什麼關係?從你找上荊軻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必死無疑了!”
“他本來可以死得有價值!”
“價值?帶上秦王一起死就是價值?”
“是!他這一命本可以翻天覆地!”
“這是你要的價值!不是他的!”
“這是他的使命!他卻……卻沒有完成……”燕丹語聲漸弱,似在深思:“我要的價值?我要的價值……不是他要的價值?”
從始至終,荊軻都在推脫。易水之別,更是走得心不甘情不願。
“他故意敗的,對不對?他不想……遂了我的心願,不想……成全我要的價值。”
這話問得很溫柔,溫柔得可怕,琴姬失望到極點:“你真齷齪!他比你高貴一千倍。”
燕丹忽又抓住琴姬衣領,喝問:“我把什麼都給他了!他卻背叛了我!為什麼?”
這個推理缺乏證據,琴姬苦笑,笑燕丹太過多疑,荊軻的頭,難道不是效忠的證明?
“哼!”清河兩個鼻子一起呼哧以示最強烈的嘲諷:“你這個腦子吧,它不好使!好比我要一塊炭取暖,你卻非得給我一塊冰消暑,你說我是恨你還是感激你?請山雞洗澡,自以為是!”
不能給山雞洗澡,是清河被山雞啄得抱頭鼠竄而總結出來的經驗。燕丹若是肯多多總結,也不會總是做南轅北轍的事情。
他決定請清河這隻他眼裏的山雞洗個熱水澡,準確地說,是沸水澡。
他最珍愛的雪妹在趙國投身沸鼎而死,回送秦王一鍋湯再合適不過。
燕丹就麵無表情地開始燉湯,用盧生的煉藥爐,燉一鍋大補參湯。
配料是燕國特有的珍奇,遼東野山參,往年也會象征性給秦王進供幾支。
爐高一丈,樓下送火,樓上下料。
燕丹扔了幾隻山參進去,問盧生:“這點配料是不是太清淡了?”
盧生麵帶愁色,答曰:“臣不知道秦王的口味。”
燕丹回憶一番童年:“他喜歡口味重的,還喜歡煮熟了再拿刀切。”
清河哽哽喉頭,鍋裏的水漸漸溫熱冒出氣泡,眼見就要沸騰。
“太子……呃……盧先生,就這麼把我煮了,是不是太浪費了?”
盧生回頭看她,笑:“現在才來服軟,是不是有點晚了?”
“現在就煮了我,是不是有點早了?”
“是。”
“那你們還煮?”
“這怪你自己管不住嘴。留著你,太子會折壽。”
“我混,讓太子折壽,你保他延年益壽,扯平!”
盧生轉過頭去看太子丹,道:“有點意思。”
燕丹冷哼一聲:“這麼快就著了她的道了?”
“是。”盧生笑,笑完正色道:“太子殿下,您現在,不應該在這裏。”
燕丹一拳捶上欄杆:“那我還能去哪裏?!”
“秦國國使已經到了。”
燕丹沉默,鼎已滾沸。
秦舞陽拎起清河往鼎裏扔,清河死命拽著欄杆不放。
舞陽拔刀斬向她雙手,她鬆手反將鏈子纏上欄杆。
一命鐵索懸,半空蕩秋千,水濺素布裙,氣蒸白魚幹。
燕丹抽劍,劍剛出鞘,內侍奏報:“太傅求見!”
燕丹未回話,隻舉劍狠劈,一劍下去鎖鏈未斷,欄杆卻在亂顫,清河嚇得驚叫連連。
盧生忙跑出去將太傅鞠武放進來,一同來的還有宋意、高漸離並一位玉山麗秀的公子。
那公子見狀,趕忙搶到太傅之前與燕丹見禮:“韓人張良,代楚王向太子致意。良有一言敬上,望太子不嫌粗鄙。”
燕丹沒回話隻是繼續砍,宋意補得一句:“張良先生,正是荊卿所等之人。”
燕丹這才頓住,轉身,不由得疑竇叢生:如此玉人怎能做得腥風血雨之事?!
張良看透他的疑惑,微微一笑:“太子不信荊軻的眼光,良正好為故人正言。”
“舞陽千裏挑一他都看不上,獨獨要等你,我倒是當真有點好奇。”
“若我憑一人之力,從太子手中救下那個孩子,是否可以算得有勇有謀?”
“算!”燕丹冷笑:“但我已經決定煮了她。”
“現在煮,還不到時候。”
“這番話,她自己已經說過了!”
“哦?那太子容我講一個故事。”
荊軻與衛國公主定得終身,秦王橫刀奪愛,破衛國濮陽,強納公主為夫人。荊軻百般輾轉廣交豪傑,意圖報亡國之仇奪妻之恨。得知燕太子丹設黃金台招賢納士,便拜入燕廷,借燕王和太子的信任謀報私仇。燕王被荊軻所蒙蔽,並非蓄意圖謀不軌。